姚家之事牵连到太子与姚姈的婚约。原以为待这场风波平息后,宫中才会对婚约有所定夺,不料不出两日,解除婚约的圣旨便颁了下来。
婚事一朝作废,本想借联姻攀附皇室的姚家,又逢倒卖官粮的风声隐约传出,自此一落千丈。
太子裴玄解除婚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国公府去见许汐元。他迫不及待要将这消息亲口告诉她,更盼着她能立即与裴砚之解除婚约。如此,他们便能在一起了。
可当他告诉她后,她脸上竟未出现半分喜色,只说解除婚约一事,须得与裴砚之商议之后才能决定。偏偏此时,裴砚之又不知所踪。
见她这般,他心中百味杂陈,转而找到许径山,将其中利害细细道来。不料许径山听完,只是长久沉默。即便他直言欲向皇上请旨立许汐元为太子妃,对方依旧默然不语。
这不由让他心中慌乱。他与许汐元相识多年,深知她对自己有情,可为何如今全家上下都这般态度?就连李赫已被皇上关押候审,他们仍无退婚之意。
他很感伤又困惑,只得亲自恳请父皇赐婚。
原本皇上对许、裴两家的婚事并不在意。因为李老爷子与许径山曾随他南征北战,既有过命的交情,又早定下娃娃亲。
加之晋王双腿残疾已久,早已不问政事。世子裴俊霖虽掌部分职权,其外祖一家却是忠心可鉴。而裴砚之在晋王府中本就不受重视,这些年来也未曾形成什么势力。
所以,这门亲事在他眼中,不过是世交之谊的延续,于朝局并无妨碍。
但是听闻太子禀报后,他不禁心生疑虑:事态已发展到这般地步,国公府竟仍无退婚之意?这究竟是何缘由?
想那许径山昔日南征北战,手握重兵,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其子亦执掌着实打实的兵权。这般权势,于朝廷而言,终究是悬在心头的一把利剑。时下许家又不顾一切与晋王府联姻,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恩情与娃娃亲?
他有点不信。于是深思熟虑之后,便对太子道:“若许家姑娘能与裴砚之退了婚约,朕便考虑为你二人赐婚。”
太子闻言激动不已,只当父皇真心成全,却不知这位视江山社稷重于一切的君王,此刻心底在打什么算盘。
转眼七八日过去。这几日里风云暗涌,桩桩件件看似与许汐元无关,实则每一桩都牵动着她的命运。
自太子退婚并请求皇上赐婚那日起,她便隐约察觉,国公府怕是要成为下一个李府。
只是这么多日过去了,裴砚之依旧音讯全无,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实在令人捉急。
记得那日他曾说,要去做一件等了两年的事。究竟是何等要紧的事,需要这般久的时间,且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眼看距婚期只剩四五日,按礼数裴砚之早该过府商议婚仪诸事,可时至今日,晋王府竟无一人登门。
这般情形也让许径山觉出几分不寻常,特地过来询问裴砚之的去向,许汐元却只能摇头。
正当她焦心不已,准备再遣人四处打探时,但见兄长许绍凌步履匆匆从外归来。
她急忙迎上前问道:“大哥这般匆忙,是出了什么事?”
许绍凌沉声回道:“刚得的消息,卢龙镇突发战事。有人突袭镇中,将当年众人皆以为已然殉国的李锐将军救了出来。如今李锐已被接应离开,卢龙镇几处关隘相继失守,其麾下大将张勇也被生擒。眼下正是出兵收复卢龙镇、一举剿灭残敌的良机。我来取些要紧物件,即刻入宫面圣,请旨发兵。”
许汐元很是惊讶,急忙追问:“大哥可知是何人突袭卢龙镇救出了李将军?”
许绍凌摇头道:“具体是何人尚未可知,但我猜测……或许是裴砚之。李将军是他的亲舅父,加之这些时日他音讯全无,很可能是暗中突袭卢龙镇救人去了。只是那处关防森严,易守难攻,如今接应的人只见到了李将军,却不见裴砚之的踪影。情形究竟如何,还需速速派兵前往查探。”
许汐元闻言心头一震,蓦然想起那夜裴砚之欲言又止的神情——莫非当真就是他?
但卢龙镇是何等凶险之地,朝廷多年围剿未果,他怎敢孤身犯险?
许绍凌不敢耽搁,取了要紧物件便匆匆赶往皇宫。许汐元独自立在原地,心绪纷乱如麻。
既然李将军已然获救,为何独独没有裴砚之的消息?那夜他腿上中的那一箭伤势不轻,连行走都艰难,若再深入虎穴,怕是凶多吉少。
——
裴砚之终究低估了孙禹。那些塞北敌兵悍勇尤甚虎狼,初时与赵勇交手他便身负重伤,险些折在当场,不得已才动用了镇上埋下的暗卫。
可暗卫甫一现身,整个卢龙镇顿时如临大敌,四面警戒骤起,转眼已将镇子围得铁桶一般。
他虽暗中栽培了不少精锐护卫,可面对孙禹麾下那般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终究难以招架。
一番浴血厮杀后,他麾下死伤枕藉,只得率众暂退,启动了第二步计划。
他深知此战艰险,可既已行至此处,便是拼却性命也要救出舅父。
待稍得喘息,他便领着另一支兵马自东面发起佯攻,果然搅得孙禹不得不分兵应对。
趁此间隙,他又遣一队人马自北侧突袭,自己则亲率精锐迂回至原先交战之地,打算按最初谋划的那条隐秘小道潜入孙禹腹地。
这般周密周旋、殊死相搏,原定两三日便该救出舅父,奈何孙禹部众抵抗顽强,双方足足缠斗了四五日。
此时裴砚之带来的亲卫已折损大半,更棘手的是,从孙禹内寨直至卢龙镇外的要道已被重重封锁,要想从此突围,难如登天。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行此险招,将残部尽数集结于卢龙镇西侧,佯作强攻。
这般虚实交错的四面袭扰,果然令孙禹难以辨明虚实。他不知来者何人,更猜不透其中深意,只当是私贩官粮之事败露,引来了朝廷兵马。
就在孙禹一边疏散镇中人群,一边调兵布防之际,裴砚之的亲信终于护着舅父趁乱混出了卢龙镇。而他与余下的暗卫,却就此被困死在这龙潭虎穴之中。
此时,孙禹已调集周边布防的精锐之师,严阵以待。
一场血战骤然爆发。
裴砚之麾下本就伤亡惨重,此刻更是寡不敌众,从最初的殊死一搏,转瞬间便成了苦苦支撑。
要想从此地脱身,已是难于登天。
他在心中盘算,以他们眼下的战力,至多只能再撑三日。这三日足够舅父与他的人马赶回长安。
只要消息递到御前,朝廷必会发兵。可眼下情势急转直下,莫说三日,怕是连一日都难以维系。
为拖延时间,他只得率领残部与敌军周旋游击,力求自保。然而孙禹部众实在凶悍,待到暮色四合时,身边亲卫已所剩无几,他自己也添了多处新伤。
万般危急之下,他只得启动最后一步谋划,命人散布朝廷大军已自北面压境的假消息。孙禹闻讯中计,当即分兵往北布防。裴砚之趁势率领最后一部分死士直取张勇。
张勇见他重伤力竭,身边人马稀落,自觉胜券在握,应对间便松懈了几分。
恰在此时,裴砚之骤然放出信号,一支烟火尖啸着窜入云霄,在暮色中轰然绽开。
张勇见那烟火升空,只道是裴砚之在暗中传讯,疑心四周还伏有后手,不由心头一慌。
裴砚之见他阵脚已乱,趁势率众奋力冲杀,身形如电,直逼张勇面前,一剑疾刺其腰腹。
只听“噗”的一声,鲜血飞溅,张勇应声僵住,转眼便被裴砚之擒在手中。裴砚之当即以他为质,率残部一路疾退,直至卢龙镇西口。
只要出了这关隘,生路便宽广许多。
可就在此时,整个卢龙镇灯火骤灭,陷入无边黑暗。方才还杀声震天的镇子,顷刻间万籁俱寂,只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西口处同样漆黑如墨。纵使裴砚之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也难防这猝不及防的变故。
当他正欲率众突围,四周机关却骤然触发。无数暗器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至,一时应接不暇。
眼见情势危急,他只得将张勇推给几名亲卫,命他们趁乱先行突围,自己则留下断后,伺机脱身。
护卫押着张勇奋力冲出重围,裴砚之独自断后应敌,数招之后,不慎坠入预设的陷阱之中。
这陷阱虽不算深,四壁却密布锋利的铁刺。坠落刹那,他急将长剑往地上一撑,借力缓冲,可脊背仍被一根铁刺狠狠刺入。剧痛袭来,鲜血顿时浸透衣衫。
未及喘息,头顶已传来阵阵破空之声——无数箭矢朝着坑中疾射而下。他强提长剑格挡,奈何气力已竭,手臂沉重如铁,再难抬起分毫。
就在自忖必死之际,陷阱上方忽传来激烈的打斗声。紧接着,一只手猛地探下,牢牢攥住他的手臂。他微微一怔,随即强提内息,借着那股力道纵身跃出深坑。
不料脚跟尚未站稳,凛冽刀风已扑面袭来。此刻他浑身伤口鲜血淋漓,剧痛裹着冷汗阵阵上涌。正欲勉力招架,一道黑影倏然掠过,抢先一步护在他身前。
借着零星的灯火,只见来人一袭黑衣,手执双剑,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剑招狠厉利落,寒光闪处,转瞬已撂倒数人。
他挥剑挡开一击,喘息未定,又见大批敌兵如潮水般涌至。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人倏然自腰间掣出长鞭,鞭梢扫过之处,寒星般的银镖四散飞溅。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敌手触之即亡、沾之即伤。这黑衣人身手诡谲难测,兵刃与暗器交替施展,招招夺命。
眼见敌兵越聚越多,黑衣人突然扬手甩出十余枚暗器,随即撒开一片迷魂烟尘,趁乱揽住他的腰身,疾步隐入一旁狭窄的暗道之中。
裴砚之在黑衣人的搀扶下踉跄疾奔,眼看就要冲出隘口,却被一列弓箭手迎面拦住去路。
箭矢破空而来,如雨骤降。黑衣人一手护着他,一手挥剑格挡,银光闪动间已将流矢尽数劈落。
前路既断,黑衣人当即揽着他旋身折返,硬生生在追兵中杀出一道血路,随后带着他闪进另一条窄巷。
随着清越的口哨声响起,巷外立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一匹白色骏马自暗处疾驰而至,停在二人身前。黑衣人利落地将他托上马背,随即自己也翻身而上。
马鞭扬起,骏马奋蹄而出,载着二人迅速驰离卢龙镇,沿着蜿蜒小径涉过潺潺溪流,直往深山深处而去。
山路虽崎岖难行,却是眼下最稳妥的路径。夜风在耳畔呼啸,只闻马蹄踏碎寂静的嗒嗒声,其间夹杂着裴砚之因重伤而愈发沉重的喘息。
待马儿绕过高山,穿过一片田野,终于抵达一处僻静村落。此地已是中原最后一道屏障,到了这里,便算暂得安全。
裴砚之伤势极重,鲜血早已浸透衣袍,连白马鞍鞯皆被染作暗红。
二人在村中医馆前勒缰下马,黑衣人搀扶着他上前叩门。不多时,大夫应声开门,见到他们不由一怔,反应过来后急忙将人迎进屋内。
裴砚之被黑衣人搀扶着坐下,稍稍缓过气息,就着跃动的烛光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之人一身黑衣尽染血色,墨发高束,玉白的面颊溅满血渍,连那淡粉的唇瓣也沾着点点猩红。
他凝神细看,确认她并未受伤,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心绪如潮翻涌,深深望入她尚带着激战余韵的眼眸里,涩然问道:“怎么一个人来了?多危险。”
说着,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跟前扯了扯,抬手抚上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轻轻替她拭去沾染的血渍。
声音里压着未平的心悸:“这么拼命做什么?受伤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