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林生和盛安要一起去北京,买的是凌晨六点一刻的火车票。他去参加周一的体育专项考试,她则干脆选了那两天,完成已经准备半年的雅思考试。
算来,这是林生十八年人生中,第三次离省。
第一次,他十岁,被季才北强行私自带去明城,认识了盛安一家。第二次,他年少无知自己飞去明城打头军,母子俩被盛安痛骂回家。第三次,他要跟盛安一起去北京。这么连贯着,倒有点像文艺电影里的起转承三部曲。
因为要一起出远门的缘故,最后几天训练时他整个人状态像是柳树冒了芽,野兽发了春。训练时连体育老师都看出不对劲了,骂他:“跑个步你咧个嘴傻笑啥!看来练得还是不够狠啊,加练十圈!”
私下里则不停感叹:“妈的年轻就是好,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别人临考前紧张得快吐,这小子反而越来越亢奋,是块好材料。就是错过了前两年比赛的机会,可惜了。”
其实林生心里紧张得要死。自从盛安说要陪他高考时他就开始紧张,生怕短短几个月改变不了什么,最后被她那张逻辑力极强的嘴贬得一文不值,又或者她对他极度失望一句招呼也不打就直接离开。所以他拼命学,发疯练,累到极致,大脑反而轻松了。
就譬如他现在一边跑步,一边想着跟盛安坐在了通往北京的火车上。虽然一路上也得带着书包,背密密麻麻一大堆林生觉得高考一结束自己铁定会忘到姥姥家的知识点,但至少窗外是移动的风景,身边还坐着心上人。本来狭窄四方空间里的枯燥学习,摇身一变成了春日野营的朗读约会。
身体到达极致,心情也好到极致。
想想这段时间,虽然盛安又回了桦城,但两人实质上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林生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学校,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除了完成高三生规定的复习内容外,他还要完成她手工特制的个人高频错题卷。外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整整五千米,晚上跳沙坑跳到繁星满天,但凡他老五岁八岁的估计就得猝死。以前林生累了还会插科打诨放松一下,现在他累得连跑步时都能睡着,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好几次盛安帮他去楼下取咖啡回来,房门打开就看见林生趴在书桌上呼哧呼哧睡得深沉。房间里所有灯都亮着,小山一样的书本试卷裸着叠在地上。一片明亮和杂乱之中,他的额头重重点着桌面,双臂垂落两侧,宽阔的肩膀高低起伏,薄薄一层头发在台灯下像是荨麻的刺毛。
林生老房子隔音一般,盛安睡眠差,从未在夜里听见他打鼾的声音。而现在的他,几乎每次都鼾声如雷。
盛安上网查了,说是活活累出来的。
有一次,盛安等到训练结束时间了,从窗口探出头去望向校门口。看见林生在路灯下眯着眼睛浮着脚步,跟男鬼一样飘来酒店。她听见隔壁门“嘣”一声关了,去按林生的房门门铃,却迟迟无人开门。她有林生的门卡,迟疑一下后刷卡入内,发现他外套鞋子啥都没脱,连书包都还单肩扛在背上,直接头朝下栽到床上,大块头的身体占满了整张床,睡死得仿佛吞下了一盒安眠药。
她站在床尾,长久地注视着他,最后轻轻地脱下了他的鞋子,把书包从他背上挪到床上,最后在鼾声中默默关上了房门。
盛安想,在最后冲刺这个阶段,她能帮助到他的地方其实已经很少了。
就像高考生的父母,只能打打后勤了。
所以出发去北京前,她坚持自己来收拾全部行李衣物,叫林生滚一边去。
排除路上时间,实际上北京只待两天,她就把两个人的物品装自己一个行李箱去。她把林生要在北京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袜子一卷,又把漫长火车上要背的重点册子放到行李箱的外层。担心他万一因为空气不适而影响考试成绩,她还带好了药品。又把送他的鞋子放进去。林生说,这双鞋子是他的幸运鞋,每次考试穿着它,准能出好成绩。
林生站在窗边,单手提书,目光却透过书本,看向安静收拾行李箱的她。
盛安很久没剪头发了,长而直的黑发快垂落地面,眼眸低垂,神情专注。表情少了淡漠,取而代之的是安然、圣洁和柔和。
他盯着一直看,一直看,看到发痴了。直到盛安结束收拾,抬起眼眸,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玻璃窗。干净纯粹的夜色下,玻璃窗是一面无处可遁的单面镜,倒影了屋里每一个人的情愫。
默然片刻,盛安站起来,想起他的内裤还没准备。转过头:“其他的你自己放吧。”
周五放学后,因为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准备出门的缘故,体训就不用参加了。林生跟教练和队友们吃了个壮行饭后回到房间时刚过八点,最后被盛安提醒再检查一下行李时,发现拉下了出门除了手机以外最重要的东西——身份证。
“怪我。”他重重一拍脑门,“上次回家我给搁家里了,真是累糊涂了。”
林生说他赶紧摩托车回家拿一趟,盛安则坚持自己得跟去,顺便看看还需要拿些什么。其实她怕林生一个人夜里疲劳驾驶会出事,她在后面盯着会放心点。林生也随她去了。
回家路上挺顺利,摩托车带着两人穿过春天的风。
虽是谷雨时节,但桦城夜晚的气温还是偏低,路两侧的白杨树叶略显光秃。风把林生的外套吹得鼓鼓的,像一堵密不透风又柔软的墙。盛安不再别扭,双手自然地环过了他的腰。他的衣服护在她的脸颊上,一下一下。
盛安抬起头,看见满天繁星。
行至家里楼下,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林生手指贴着摩托车帽沿顺着转。
待盛安再一步就到家门口了,林生突然道:“等下。”
“怎么了?”盛安一怔,惊讶地回头看他。
林生迅速朝四周打量,二三楼的感应灯上次修好了又坏,破落小区物业形同虚设,一点小事情能拖就拖。他家楼下空了,隔壁租不出去,楼道里黑漆漆静悄悄,只有走廊拐弯窗柩里传来路灯一点微弱的光。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见对面马路大货车压过路面,传至空气里形成像水流般哗哗的声音。
“摄像头好像被动过了。”林生压低声音说。
这摄像头本来也是形同虚设,他都有一大阵子没回来了,压根把这个抛在脑后。而且屋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全部身家一万多元林生放在了银行,小贼偷个老电视机还没油费贵。只是摄像头白色下沿边上有撬动的痕迹,虽然灯光微弱,林生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
“有事么?”
林生站在她身后,摇摇头,说:“先进去吧。”
钥匙刚拿出,林生猛地转过头,目光精锐阴鸷,盯向黑暗中某一处虚空。
虚空处渐渐传来一阵很飘的脚步声,像是踮着脚佝着背。一会后,从楼上黑暗处走下来一个人。
说是人,不如说是鬼。长脸,中分,老鼠眼,细得像根棍子。林生借着微光认出来了,不就是除夕夜那晚被他踩了一脚的小货色嘛。他看过去比上一次更瘦了,颧骨凸得跟丘陵一样。
见是他,林生心放了下来。看来上次踩的那一脚还是太温柔了,这人酒醒了不长记性。
“你先进去吧。”林生没回头,对盛安说。
盛安拿钥匙的手顿了一下。
小货色连忙低声下气哀求:“唉唉,别呀,我等了好久的。这要是早两个月我就活活冻死啦。”
林生眼神恶狠,跟狼一样盯着他:“你动我摄像头?”
“不不。”小货色被他眼神吓到,倒退一步,一手抓着手机,一手狂摆,“我来的时候它就这样了,我是瞅了一会,想着你会不会看到我。可我看它不会亮,也没红光,我记得店铺里摄像头一般都要插着电有红光……”
林生冷声道:“红不红光关你屁事,没大事就赶紧滚。”
“好好好,我滚滚滚,我说完我就滚。”小货色眼皮子耷拉。
“你先进去吧。”林生背抵着盛安,又说一遍。又往楼上楼下走廊看了看,没其他人。
这次她听话了,钥匙一转,进了屋。给他留了条缝,没锁。
林生到底还是年轻,又吃软不吃硬,见他身上没烟味酒气,看来是特意来这里找自己的。
他不耐地说:“到底啥事?”
小货色垂下眼:“我上次被你踩了一脚,脸骨折了……”
林生:“……”
小货色继续:“后来我回去,整宿整宿没睡着,痛得死去活来,牙齿都掉了一颗。你看,我现在都瘦成这样了,活活疼得吃不下饭啊……你是不是该赔我医药费?”
林生:“说完了吧?说完好走了。”
小货色脸部颤抖,手像壮胆似得在空气中乱摆:“你,你想不承认对吧!”
林生:“我要是能把你脸踩骨折,我他妈一个人可以干拆楼的活了,下多少力我自己心里清楚。两三个月前的事情你今天跑过来说?你要真是来要钱的,你早干嘛去了?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
小货色见他要进屋,突然眼珠子一转,猛地往地上一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林生的脚踝,放声大喊:“来人啊,这个人打人还不承认啊,我欠了医院好几万啊,日子过不下去了啊,我不想活了啊!”
楼里住的人虽不多,但灯明明亮亮还是有几盏。有人开始探出头来看。
林生心里猛地一沉,正判断是要把他踢开还是用手掰开之时,楼下蹬蹬蹬传来了重重的走路声。
一个又一个的人出现在了楼道底下。待三个人落定,手中手电筒一闪,另一个人的脸浮现在强光之中。
那人方脸,三角眼,半截眉,仔细看,嘴角右上方有一道凹下去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