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脚跟往后轻轻一压,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强哥——”小货色见人到齐了,嘴里喊得更欢,各种颠三倒四污言秽语齐上阵,声音又尖,像蚊子嘴装了扩声器。三道手电筒强光挂在身后,方脸强的影子像蜈蚣,一步一步爬上来。
“行了,别叫了!”方脸强一脸不耐烦,右耳夹烟,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生。见他一身校服,校服帽子遮住头发,低头垂目的样子,又憋不住狂笑起来:“我还以为一年多过去你小子应该比以前更厉害了,怎么倒长成良家妇男了。把我兄弟打成这样,觉得说一句没事就可以了?”
林生目光扫过方脸强,脚背默默掂了掂底下伥鬼的重量,心里有了数,眼睛在强光照射下透得像颗没有温度的黑色玻璃球。再过不到十小时,前往北京的火车就要出发了。再过三十六小时,他就得站在指定的操场上接受考试了。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节骨眼里伤了筋动了骨。
“强哥——”小货色还趴在地上喊,“他女人在屋里。”
方脸强瞥地上的人一眼,目光又回到林生身上,冷笑一声:“你女人倒是对你挺够义气的,自己躲屋里,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处理这一切。”
林生瞳孔微颤,对盛安的了解提醒了他,她会在屋里做什么。
楼上有邻居开了门,有人透过走廊缝隙往下看。没有人下来。
林生声音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友情提醒一下,这楼里住了不少老人,万一吓出个毛病,谁都赔不起。”
“小学生,想吓我呐?”方脸强横着肉笑着,走到他的面前,脚一踢底下瘦伥鬼的小腿。他身高只到林生的鼻梁处,但肌肉块更大,煞气更重,吃了一年白菜馒头身上也没见素味儿,“你觉得我怕这个?倒是可以让你邻居老头们听听,这楼里住了什么人。”
林生一年前领教过了。这人四肢发达,头脑直线,报复心强,以后保准得再关进去。现在楼下三个人,地上趴着一个人,外加个方脸强,看来今晚很难混过去了。
算下时间,方脸强已经出来一段时间了,怎么偏偏要是今晚?
方脸强一开口,满嘴浓重口气,阴阳怪调道:“你们这个小邻居啊,去年把我打到医院住了好几天,还把我兄弟牙齿踩绷了,头骨骨折了,你说我们上门来要医药费过分吗?”
楼上没坏的声控灯亮了又暗,脚步声窸窸窣窣。有人关了门。
林生努力拖时间:“不过分……”
方脸强意外:“哦?”
林生:“医院治疗单子带着了吧?让我看看花了多少钱。”
小货色底下瑟瑟缩缩地叫:“强哥,他就是耍无赖!我拿出来他肯定一把给撕了!”
林生看他样子就觉得恶心,心想回头就把这条校服裤子给扔了,晦气:“你强哥在这,我撕得了?你看不起谁啊。”
“你!”小货色慌张地看方脸强一眼。
方脸强抽下耳后夹的烟,啪嗒一声用火点燃,眼底闪烁着烟头的红光。不拿烟的手掌伸出来,伸到林生脸上,一晃。
“行了,都别废话了,这个数,拿了钱我们就走。拿不出来的话,我就只能辛苦点,晚上陪陪你了。否则明天你跑去北京了,我去哪里找你呢?”
他斜着眼,嘴角上的疤在手电筒的逆光下一突一突。
林生目光一凛,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去北京?”
方脸强耸一耸肩,无赖地笑:“你自己告诉我的呗,你忘了?我还知道你包了三个多月的酒店,每天几点放学,明天几点去北京。所以啊,爽快点,要么现在把钱取出来我们走,要么嘛——去年我划你一刀,你他妈也差点踢得老子断子绝孙,算起来你欠我更多点,这点恩仇我们是不是该结算一下?要么咋哥俩现在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切磋切磋,怎么样?”
林生缓缓说:“怎么切磋?”
方脸强:“怎么切磋?切磋你不会啊,切——磋——”
说罢,嘴里喷出一口烟,身体上下摆动大笑了起来。
林生继续缓缓说:“我是说,你想要动刀那种,还是肉搏?”
方脸强玩味地看他:“动刀?你是想让老子再进去?不好意思,暂时没这心情,就你和我,实打实打一场,怎么样?你打赢了,这件事就他妈算了。打输了,你舔老子脚底心,学狗在楼下爬十圈!”
林生的手指扣在防盗门上,一下一下轻轻敲。像沟通,又像安慰。但听在外人耳朵里,又像是太过紧张而不自觉的小动作。
他眉头紧锁,看过去无比纠结。
方脸强不耐烦了:“快点!磨磨唧唧的,娘们啊!”
林生:“哦,要么我跟武馆约一下时间,咋们挑个好场地,正儿八经来一场。”
方脸强猛地抽口烟,从鼻子里喷出来:“玩我哪?老子出来等了你好多天了,还他妈要等?现在!立刻!”
林生皱了皱眉头,心想要不是马上要去考试,这烟臭外加口臭真是没法忍。他嘴角上扬出一丝弧度:“我考虑考虑。是给钱呢,还是不给钱。可是我现在没钱,而且我也没打他,那该怎么办呢?”
方脸强眼珠子一瞪:“你他妈是不是在拖时间?等你邻居报警啊?”
林生表现出很恐慌的样子:“强哥说笑了,你又没动我,警察来了也管不了呀。我现在手上真没钱,我一破落学生要是有钱,用得着去打暑期工么?要么等我高考结束去打工攒钱再给你们?”
方脸强看他这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心里就爽。妈的果然去年仗着烧烤店人多,小小年纪冲到最前面邀功呢。等自己一个人时不还是龟毛孙子?他恶从心来,脑子短路,猛地把烟头从嘴里一拔,直直朝林生眼珠子里按进去。
红色离林生的眼睛三四厘米处被突然定住。烟雾迷漫,辛辣呛鼻。
方脸强瞳孔剧烈收缩,手腕被人紧紧扣住。他腮帮子一鼓,抬头——一双夹杂着人性和动物原始本能的眼睛穿过烟雾,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自己。瞳孔像火山爆发前的洞口,黑得骇人。
方脸强在林生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一刹那的慌乱。
突然,空气中发出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呜哩一声,像一把撕破凶气的利刃。
小货色本来还趴在地上,现在一轱辘赶紧爬了起来。
方脸强没松手。他红了眼,另一只手也上,强烈的报复心都聚在手腕里较着劲。
红色烟头一毫米,一毫米,往前推进——
林生双手顶住他,背紧紧按在自家防盗门上,纹丝不动。
方脸强余光一扫,小货色还傻乎乎地地上趴着,林生的小腿在小货色的臂弯里。他冷笑一声,抬起脚,欲往林生脚踝处狠狠踢去——
“警察!警察到了!”空气中突然划过一道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警笛声急速变响,贴着门缝钻出来,跟把利刀似的,要从每个人的耳廓里扎进去。
方脸强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抬起脚来,手还硬蹦着不肯卸力。
林生死死咬着牙,两只手不松,汗水顺着额头大颗大颗往下掉。烟头几乎要烧到他睫毛。刹那间,他右手向后反折,左手一松,下一秒直接重重按住烟头,极轻地滋一下,红色消失,空气里弥漫一丝肉焦的味道。
“唉,干嘛呢你们!”楼下突然传出了一声厉声大斥。
三支手电筒瞬间挪了位。黑暗中传来另外两道强烈的白色光线。
楼道里因为动静而探出头张望的邻居终于鼓起勇气躲在门后陆陆续续传出了声。
“哎呀!警察都来了!别打啦!出事了要坐牢的!”
方脸强手一松,一截枯萎的烟头坠到了地上。
两个小警察跑上来,厉声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林生胸腔大幅度地起伏,背部离开了门。身后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白光银河一般泻出来。盛安站在光里,脸色苍白,死死咬着唇,满脸都是泪水。
林生转头看她。她低着头,谁都没看,眼神直勾勾地光盯着他的手,愣了几秒,一把抓起来。
他右手指关节通红,青筋跳动,左手拇指正中心被烫出一个浅浅的血黑窟窿,皮跟肉分离,夹杂着焦炭和烟丝的颜色。
跟林生纹丝不动、眉目冷峻相比,盛安像是秋冬的落叶,整个人都在簌簌颤抖,泪水汹涌澎湃,顺着小巧的下巴,大颗大颗砸到楼道地面上。
“快,快去水龙头下先冲一下……上次买的药还没用完……”盛安语不成调。一大颗眼泪不小心坠到林生的手掌心上,她慌张之间赶紧拿右手抚掉,泪水却越抹越多。
林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触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脸强在警察面前,矢口否认自己是故意伤害,只说跟兄弟闹着玩呢,烟头是林生主动按上去的,跟他有什么关系。还说自己手腕都被擒红肿了,也要林生赔钱。
盛安拉着林生的手腕从屋里出来。他已经在冷水下冲了好几分钟,抹好了药。但由于按下去的力道太决绝,拇指上浮出了一个巨型红肿水泡,敷在乳黄色的药膏下,看过去很是吓人。
她满脸泪痕,执拗地站在林生面前,像母鸡护鸡崽子一样护住这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生。
林生站在盛安身后,乖顺的样子跟刚才捏烟头的狠人判若两人。被她拉住的手腕处,热流滚动,脉搏跳动飞快,连拇指上的痛都没感觉了。
楼道狭窄,盛安陷在一圈比他高大的多的男人中间,神色冷冽,泪水却又没出息地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受伤的样子。却是她第一次全程目睹他受伤的过程。
当方脸强的烟头突然往猫眼的方向冲过来时,她脑子里轰一声,心脏猛烈收缩,血液倒流,几近失控。
“你们为什么非要挑这个时间过来伤害他?你们明明知道他是高三生,故意想来破坏他的考试对不对?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也想拉着别人下水对不对?他好不容易可以好好学习,每天都那么努力……如果你们再来伤害他一次,我倾家荡产命不要也要让你们牢底坐穿!如果他有一点点意外,如果有任何人再来干扰他的学习,我会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治安管理不力,对高考生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她泪水朦胧,哭音破碎,目光扫过两名小警察,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喊。
大概是女人的泪水太过凶猛,言辞太过激烈,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她又伸手一指眼前的小货色,鼻子一吸,咬着牙,硬绷绷地说:“瘦成这样!吸粉了吧!”
小警察锁着眉头,往小货色身上扫来扫去。
小货色整个人瑟瑟发抖:“你胡说八道什么!”
“吸了粉的才会胡说八道!瘦成伥鬼,满口喷粪,十个吸的九个卖,拉去验验啊!”她痛喊,“自己想报复还拉你老大下水,让他当你替死鬼对不对!反正出事了再去坐牢的是他,你乐意坐享其成观虎斗!”
小货色已经听呆了。方脸强还在犟:“我就是邀请他去切磋下功夫,你们喊什么,还动不动报警?我伤他什么了?”
盛安站在两个警察身后,抬眸恶狠狠看向他:“既然切磋,那就按照他提议的以后约个时间去武馆啊?干嘛拒绝?是不是觉得自己本事不够,才需要拉这个拉那个的给你加油?看你这样快三十了吧,人家才高中生。你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说出去不嫌丢自己的脸?”
她的骂声吸引了不少人,大晚上的邻居们看的目瞪口呆,畅快淋漓。
林生胸腔轻轻贴着她的背,任其发挥。
小警察连连咳了好几声,说一起去派出所吧。
盛安坐在笔录室里时,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她告诉警察,是她手机里存的警铃声音,是她报的警,而且她手机贴着猫眼拍了全程。
她需要报警回执单。
结束完这一切回到酒店时,已过午夜。
林生手指仍然刺痛,眼梢唇角却全是笑意。
盛安看他一眼: “笑什么?”
林生扯了下校服帽子,嘴咧得更大: “你宝刀未老,风采依旧,佩服佩服。”
盛安知道他说以前的事呢,只是今夜经历情绪大开大合,身体疲累,想瞪他一眼,却也瞪不动了。
理智上只想有理有据地控诉,却没想到在泪水和情绪的夹击下,直接上演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多久没这么情绪外放了。上一次还是十七岁那年的生日吧。盛安心里苦笑,为什么每一次跟他在一起,总会出现他的身体受伤和她的形象坍塌……
两人走到房间门口。她又低头瞟了一眼林生裹了纱布的手指,叹了口气,犹豫一下又忍不住问:“会不会影响扔铅球?”
林生笑了一下:“烫伤的是左手,我用右手扔球。”
盛安声音沙哑,头又胀又痛:“我真是傻了,睡吧。你身份证收好了。”
她走进房门,刚想关上,突然门被一把抵住。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怎么了?”
走廊里光影朦胧,隐隐有说话声从其他房间传来。
林生突然走进盛安房间,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她倒退一步。
林生眼底幽深,唇线抿着,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你为什么今晚要哭成这样?”
盛安心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刚强冷淡的人也会有失控的时候,频率时机而已。
不见回答,林生自己说了出来:“因为担心我对不对,害怕我受伤对不对?”
“这不是废话……” 她意识到不对,视线凌乱,避开他的目光,“我是你姐!我在这里这么久,就是陪你高考的。临门一脚受伤了怎么办?”
“只是因为如此吗?”
林生往前走了一步: “今天警察问我们什么关系的时候,你为什么一开始要吞吞吐吐?你怎么不直接说你是我表姐了?”
盛安都快气笑了:“因为我这次面对的是警察啊!你让我当警察面撒谎?”
“你也知道是撒谎了。所以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全世界都看得出来我们根本不是什么表姐表弟的关系。你祖辈三代都在南方,我祖辈三代都在北方,我妈跟你爸也没结成婚,我们两个半点血缘和亲属关系都没有!”
他步步紧逼。
盛安往后连退两步,腿碰到了床脚,再退就要躺床上了。她稳住脚步,神色却明显慌乱:“你突然发什么疯!明天我们要出发去北京,一早的火车,你不睡我还要睡!”
“你看着我眼睛,你看着我!”
林生抓住盛安的双臂: “你不矛盾吗?这样每天不累吗?又想要关心我,又不想要我对你产生其他念头,这可能吗?我是人啊,是会有感情的啊!你现在对我这么好,难道高考一结束你就打算走?我怎么办,你不怕那个时候我再自暴自弃?我自暴自弃了你不是前功尽弃了?”
盛安觉得自己今夜真的太累了,累得她脑子都乱成一团,再也没有之前的判断力了。
她挣扎了两下,双手抵在他胸前,试图把他推开:“能不能理智一点?下周一就要体考了,再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只是她那点力气就跟挠痒痒一样,林生半点感觉不到。
“我不觉得我现在是在浪费时间。”
说完这句,他突然把盛安抱在怀里,一只手锢住她的头,另一手搂住她的腰,重重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