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枝趴在车窗口,盯着那飞奔而过的一人一马,极力地想要看清楚。
可惜马儿跑得太快,一阵风似的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是卫骁!她看到卫骁了!
陆菀枝激动地张嘴,想叫车夫调转马头去追,可双唇启开,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不,卫骁已经死了,和黄老二、曹四勇一样,都死在了战场上。
因为想念故人,她的眼睛才会看错吧,刚才那个人来得急去得快,只是一张侧脸而已,实在容易看混淆。
当年分别的时候,卫骁年十七,倘若他如今还活着,定也会长成那般雄壮的男儿。
陆菀枝回忆着少年的模样,悻悻坐了回去。
又或许并不是因为想念,只是因为她已自救无能,实在盼望有谁可以救自己出火坑,才会把一个陌生人看成卫骁吧。
却说卫骁这头。
南衙禁军还是很给面子的,他往那儿一坐,一切风平浪静,大家都是好兄弟,也不吵了也不打了。
于是今早他坐够了,策马扬鞭,屁股着了火似的赶回常乐坊的府邸。
这翼国公府是圣人刚赐的,一切都已安置妥当,他只管来住就是。
卫骁蹬了靴子,边走边解腰带:“哪个龟孙建的房子,这么大!”
他急着沐浴更衣去见阿秀,澡堂子在哪儿竟找不到方向。
不过房子大点儿也好,他暗暗嘀咕。
阿秀住进来够宽敞,以后有了孩子,跑起来地方也够大。
毋庸置疑,阿秀会嫁给他。
他如今功成名就,年少时的一身粗鲁已在恩师的教导下改了不少,阿秀见了他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他俩又是同乡,知根知底,阿秀舍他其谁。
对了,待会儿去的时候,手上要不拿把折扇,装装斯文。
阿秀喜欢斯文。
卫骁正满脑子“之乎者也”,郭燃不知打哪里冒出来,幽幽地说了句:“骁哥,要不咱不急洗澡。”
“?”
“那个……我刚打听过了,阿秀虽说还没嫁,但是好像……好像……”
卫骁提着裤腰带,不耐烦:“有屁快放!”
“好像被太后指婚了,后天就是文定宴。”
卫骁原地愣了。瞬息过后,他将裤腰带用力一扎,怒问:“哪个龟孙敢跟老子抢人!”
郭燃愤愤:“尚书令家三公子,姓赵那个龟孙儿。昨儿还在杏花楼骚扰阿秀来着,我若没去,阿秀指定要遭他毒手。”
卫骁火大,躬身一把抓起靴子,一件一件往回穿。
妈的造了孽,才刚脱的。
“备马,老子要进宫面圣!”
是夜,晚来风急。
陆菀枝睡不着,倚在水榭喂鱼,脸颊的红肿已消退不少,可那扇在心头的巴掌,却如阴霾笼罩不去。
她天真的以为能自立起来,可不仅没把曦月救出来,掌掴一事还险些连累了晴思,万幸太后那边只是抓着她不放。
最后一点鱼食撒完,晴思催道:“天凉了,乡君再不回可要冻着了。”
陆菀枝懒懒直起身,斟酌在三:“晴思。”
“乡君?”
“我自身难保。不如,把身契还给你,你出府去吧。至于曦月,我再想想办法。”
晴思惊得当场跪下去:“乡君!”
陆菀枝无精打采地盯着水面争食的鱼:“我以为只要肯争,一切都会好,可现在看来,分明只有糟糕与不太糟糕的区别。你跟着我,会有很多苦吃的。”
晴思:“奴婢发过誓,要跟着乡君一辈子!乡君人好,不该受那些委屈。”
人好有什么用,这个世道,明明看谁不要脸。
陆菀枝伸手扶她:“你我相识尚浅,不必讲什么主仆情谊。你且放心离开吧,我不会怪你。”
晴思跪着不起,哽咽了:“可奴婢离开乡君又能去哪里呢,贱籍之人,出去还不是换个人伺候。运气好,遇到个好说话的主子;运气不好,一个小错就被打杀了也不一定。”
陆菀枝见她急出了泪,倏尔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无病呻|吟。虽说她的生母没有丝毫地怜惜她,可相比这些在泥潭挣扎的蝼蚁小民,她已经好了太多。
罢,别再说丧气话,回去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就会好起来。
却说卫骁这头,宫门下钥之前他才迟迟出宫回府。
郭燃已等待多时,忙不迭上前追问:“如何,圣人可收回指婚了?”
卫骁没回答,沉思着往里去,步子不快,每一声都响得沉重。
郭燃暗道不妙,不敢多话,尾随他一路进了前厅。
“算了,”卫骁咬牙说了这样一句,“老子拼了!”
“啊?”
卫骁大剌剌坐下:“磨来磨去,那小狐狸就一句——太后赐的婚,他没办法——倒跟老子吐起苦水来。”
“圣人不帮吗?那咱怎么办?阿秀怎么办?”郭燃急了。且不说那是骁哥的媳妇,单说阿秀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嫁给那种人渣。
卫骁呵笑了下,看起来倒是不急:“不过这小狐狸一句劝我放手的话都没说,看样子,他打算想睁一只眼闭一眼,等着做那渔翁。”
郭燃:“啊?什么渔翁,圣人要抓鱼去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叫你小子多读书。”卫骁踹他一脚,“你嫂子喜欢读书人,别还跟个莽夫似的,遭人嫌弃。”
“人家都要嫁别人了,啧啧啧,还‘嫂子’。”
卫骁严肃了脸:“明儿让兄弟们收拾好家伙,后天,咱掳了人就回西北。”
文定宴的日子转眼到了。
秋风瑟瑟,满目萧索,自早上起那天儿就阴着,云层很低,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
午后,陆菀枝被安排着梳妆打扮,今儿虽只是个小宴,可因是第一次见未来公婆,还需盛装出席才是。
陆菀枝心头不痛快,打早起便让画屏靠了边儿,只许晴思伺候。
礼服繁琐,一件件地往身上套,她麻木地伸着手臂,想到今后注定坎坷的命运,渐渐心不在焉。
一屋子沉寂,也同这天气一般压抑。
穿好里头的,晴思又往托盘里取外衫,却听“叮当”一声响,沉寂被打破。
衣裳取走的同时,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晴思茫然地朝地看去,见竟有一枚羊脂玉的环佩躺在花砖上,已是磕坏了一个角。
不等晴思反应,元尚仪当场黑了脸:“今日乃乡君的好日子,你摔碎环佩,故意诅咒乡君不成!”
晴思吓懵了:“没、没有!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知道有个环佩放在这里。”
原来那木托盘里不光放了衣裳,还放了枚环佩,因没放在最上头,她便不曾注意到。
陆菀枝回了神:“尚仪莫要瞎猜,晴思不小心罢了,换一个就是。”
元尚仪那一脸的严肃,却是分毫不减:“太后命老奴督办今日文定宴,老奴可是身负重任,这才刚开始就出此纰漏,若不加以惩治,接下来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敢糊弄。还往乡君体谅,老奴若办砸了文定宴,回去可无法与太后交代。”
元尚仪这般说完,不等她再开口,便紧接一句吩咐:“来人,把这个叫晴思的关进柴房,以儆效尤!”
立即便有人上前将晴思押走。
事情发生得突然,陆菀枝还没有反应过来,晴思就被人押下去了。
余光瞥见珠帘外钱姑姑脸上那一抹阴笑,陆菀枝才彻底地回神——这怕是故意设的局。
晴思敢替她打赵柔菲,本就招了上头不喜,元尚仪动手剪她枝叶,还能顺便卖钱姑姑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还以为掌掴那事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她。
“慢着!”
如今这个情形,哪里还有时间给她自怨自艾,陆菀枝一时怒了。
“尚仪借题发挥,对我的人设局陷害,委实霸道了些。”
元尚仪神色淡淡:“乡君此话老奴听不明白。只是关柴房,又不是打板子,倒是乡君,可知过分护短会后患无穷。”
“有何后患无需尚仪操心,速速把我的人放了!”
哪知元尚仪沉甸甸叹了一声,那模样倒像是陆菀枝蛮不讲理:“乡君啊,切莫钻了牛角尖。”
陆菀枝看着被人架住的晴思——那丫头已是吓傻——咬牙将桌一拍:“你不放人,我便不梳妆!”
今儿文定宴办不好,太后怪罪下来,大不了一起挨罚。
她已是怒了,元尚仪却不着急,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地搁在桌上,“此为扶风散,乃是老奴离宫前太后所赐。”
“?”
元尚仪:“这东西可是神奇,喝下去便会叫人浑身绵软无力。乡君不肯梳妆也没关系,喝了就‘肯’了。”
绵软无力?这岂不就是任人摆布。陆菀枝浑身冒起了冷汗。
“老奴本不想为难乡君,可乡君却要为难老奴。今日的文定宴,除了赵相与夫人莅临,赵三公子也会到场,届时乡君若不能好好配合过礼,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元尚仪斜勾嘴角,“那就只好借此药,请乡君与赵三公子先成了好事,老奴也好与太后交差。”
陆菀枝吓得猛退两步。
不可以!她一想到赵洪那恶心的样子,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元尚仪见她脸色煞白,很是满意,遂将药瓶收回袖中,脸上挂起和蔼的笑:“乡君若是听话,何须害怕这东西。”
说着,示意婢女将晴思押下去,“从现在开始,乡君若能好好配合,待老奴回去,在太后面前自是替乡君往好了说。”
陆菀枝眼睁睁看着晴思被拖走,颓然地跌坐在花墩上。
她的确,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了。
群狼环饲,她这只兔子暂时还没死,只是因为狼还不够饿。
能反抗,只是她的错觉。
陆菀枝握紧拳头。
可她也只能握紧拳头。
元尚仪:“好了,给乡君梳妆吧。”
画屏便上前来给她梳妆打扮,陆菀枝呆坐着,魂魄已丢。
画屏很快给她穿好衣裳,又拿了梳子为她梳头,随她所欲地摆布着陆菀枝。
一室安静中,这个婢女幽幽开口:“奴婢劝乡君想开一些。奴婢会一直伺候乡君的,不管乡君喜不喜欢。”
淡淡的口吻中,带着兴奋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