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旁骛,便会渐入佳境。
奚俊离开后,林晚晚在排练中,出现的错误越来越少,及至后面,行云流水。
就初学者而言,她的学就已无甚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即便是要应对秋日祭祭舞,亦已绰绰有余。
于是,刘奉銮今日特地给林晚晚提前下了课。
毕竟,从礼部右侍郎离开后,绍安殿的宫人便以一刻钟十本的速度,将朝中奏折源源不断地送到教坊司,尔后又取走些摄政王已经批示的章本,带回去分发。
那摄政王明明忙得像个陀螺,却偏要抽空屈尊来教坊司,看一个小舞女的排练,其意味不言而喻。
但刘奉銮这类做臣子、做下官的,可不能仗着有贵人的偏好,便没了眼力劲儿,妨碍了贵人的好事。
所以,他将毕生所学之赞美人的话都用了一遍在林晚晚身上,尔后,才恭恭敬敬地将摄政王这尊大佛送离教坊司。
林晚晚被奉承得无地自容,但终于迎来担任主舞后的第一次半日休沐,她仍旧高兴得不得了。
天降假期,哪个社畜不开心?
要不是接林晚晚放工的人是巫连,林晚晚估计得要一蹦三尺高,大赞一声老天有眼。
不过,一码归一码。
她现在是双领导汇报制。
教坊司的苦今日已经吃完了,那绍安殿的呢?
忘形之余,林晚晚记起早晨时分自己与奚俊同行又撞见巫连的事儿,心情又忐忑起来。
她拖沓着脚步,寻思着如何才能躲开巫连的问询。
指不定他一忙起来,明日就忘了呢?
“是舒筋膏没起效用?”
走在最前头的人忽然停了脚步,回转头,悠悠然看向林晚晚。
林晚晚闻声一愣,一息才反应过来巫连言语所指。
她连忙抬起腿脚,快步前行,一边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起效了起效了。”
“殿下赐给奴婢的药自是最好的。”待行至巫连面前,林晚晚才停住,又福了福身,“奴婢想着,既然今日午后不必习练,那便可以在房中再背诵些动作和祭词,毕竟秋日祭就在七日后,时日越近便更该勤加苦练,奴婢不想辜负了殿下的信重。”
说到此处,她灵巧的眼珠子抬了抬,望了望面前不远处的八人抬轿撵,又低下眉,恭谨地说:“若是这样,奴婢便在此恭送殿下,一会儿自行绕行回往围房。”
巫连看着林晚晚被光洁的额头衬得愈发漆黑的眼珠,即便总是闪着些狡黠的意味,却仍然明亮且灵动。
真当他没看见她听见能休沐时,那双眸子里迸射.出的亮光?
以她那惫懒的品性,待至回了围房,少不得便是卧床就睡,哪里可能背诵什么动作和祭词?
巫连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倒是不显。
他的视线轻轻带过人群,望向教坊司与御花园相交的侧门处,还在伸长了脖子张望的刘奉銮。
“陪孤用过午膳,再回去不迟。”
巫连撂下一句话,便就转了身,往大轿上走。
他的亲奴才许广听了,立马又对着林晚晚笑盈盈添了一句:“小主请吧。”
林晚晚假笑的脸全部僵住。
用膳用膳用膳。
难道没了她,他就吃不下饭了吗?
林晚晚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继续保持僵硬的笑,一边跟着许广的步伐和指示,还是上了巫连的大轿。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人群之后的刘奉銮心里是何等的震惊——殿下用膳必要晚晚相陪,原来也是真的。
*
相较前一晚,这一次从教坊司回绍安殿的路上,大轿里的气氛要平和许多。
因为巫连从一上轿便开始专注那些绍安殿提前送来了的奏本——原来方才被送进教坊司观戏亭里的奏本是急件,而那些不着急等着批复的奏本则被垒在了轿子里。
林晚晚瞧着,林林总总加起来,约莫也有百来本。
古来帝王都要日理万机,整日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这巫连要坐人主之位,工作量自然是比肩帝王的。
可为何非要将如此珍贵的精力分到她这么个完全影响不了他权力更迭的人身上?
而且,还非要来屈尊降贵来教坊司这种小地方看她练舞?
难道,他是想看教坊司的美人?
“得了闲便静自观内,莫总是天马行空,动歪心邪念。”
沉眸看奏本的人忽然说话,声调里无甚情绪,头亦没有抬。
林晚晚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窥.探的视线别开。
她无声尴尬地“嘿嘿”两声,亦抚了抚自己的鼻尖,想张嘴扯扯西东,但又知自己被抓了包,越描会越黑,便连忙应了句:“谨遵殿下教诲。”
言罢,她便将视线转向了窗牖之外,只拿余光时不时地瞥看巫连的神色——他好似真的没有再惦记着奚俊的事情了。
也是,奚俊,不过一个失怙的前首辅独子,羽翼未丰,又失了庇护,任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天才,现在也绝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而他这样的人,搭上一个已经没有身份的前朝公主,也绝不可能在这朝中起什么大政变。
一番严密的分析过后,林晚晚也算终于能把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
危机解除,早跑了的瞌睡虫又出现,加上大轿平稳式的颠簸,林晚晚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及至许广将她唤醒,她才发现巫连早已下了马车,且正与另一久未曾见面之人,一边望着她这厢一边聊着天。
林晚晚被隔纱望得困窘,头脑一醒,立即掀了帷帐跃下马车。
“奴婢逾矩,还请殿下见谅。”她急急请罪,又连忙问礼,“见过戚先生。”
“这小姑娘怎么还是如此惧怕殿下?”戚同捋着美髯,望着林晚晚因慌乱而低垂的眉眼,目露惊讶,“这外面......”
“小主身份敏感,在外还是保留了尊卑有别这套的。”许广又抢白了,所以连忙躬身一拜以示赔罪,又解释说:“不过,绍安殿乃至教坊司,都有铁甲军层层把守,小主被保护得很好,这身份轻易也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这番话,明面上说的是林梦晚的公主身份不会被泄露出去,但暗地里却说的是,外面的消息也传不到林晚晚的耳中。
戚同当即明白许广的言外之意。
他愣了愣,随即又朝巫连那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说呢。”
这外面都将二人的情事都传出了百余种花样,便是两人不曾真的有情,好说也应该有点暧昧什么的才对。
却没曾想......
戚同看回林晚晚,“姑娘不必多礼,姑娘送某的桃花酥、桂花糕、梨花酿都很美味,某很是中意,却还未曾有机会谢过姑娘呢。”
他又说:“倒是姑娘这些时日忙于筹备那祭舞,某也吃不上那些好物了,馋得厉害,不得已,只能今日专程来宫中看看,能不能从殿下这里讨得些许。”
戚同话音一落,他旁边便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冷嗤。
旋即,是巫连先甩开袖摆,负手于后,进了议事堂内。
余下的几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倒是许广先开了口:“这几日秋燥,杂家备了些天山莲子、雍州金梨在御膳房,不知小主......”
“奴婢马上去做。”
不待许大监将话说完,林晚晚已经将活揽下,且立即就转了身,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只要不用同巫连处在一处,便是叫林晚晚去刷马桶都可以,何况是区区做份莲子羹?
再者,一会儿保不齐,还可以躲了这顿陪膳......
最后被余在绍安殿议事堂门前的戚同与许广面面相觑,最终都是笑了。
只不过,一个是无奈的笑,一个是畅快舒达的笑。
戚同捋着美髯,较之来前更加神采奕奕地往议事堂里走,撩袍便在巫连对面坐下。
“看来,折服在那晚晚姑娘厨艺之下的,不止是臣,原来还有殿下呀。”戚同看巫连沉着眉,盯着面前的奏本,但朱笔却久久不曾挥动,他便又笑了,“也不知,若是秋日祭之后,再尝不到此等人间美味,殿下会否与臣一样,会缅怀过去?”
这话音落下,大殿之门被缓缓合上,巫连亦将手中朱笔搁下,慢慢抬起眼来。
半晌,他才说:“先生说笑,成大事者,怎会受口腹之欲相左?”
他吃她送来的东西,不过是要给那些人一个渠道,一个策反的渠道。
至于她,从来无管紧要。
戚同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亦是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出了声,“所以殿下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取那丫头的性命了?”
巫连闻言,未答。
戚同又问:“她早就没了身份,已经是独立于皇权之外的人,殿下与之相处这几日,当也识得她并非恶人,更不想卷入这争斗,殿下就不能网开一面?”
放过她,才能放下自己的执念。
可巫连却听不进戚同话中的第二层意思。
他默然良久,才说:“善恶本非绝对,时移世易,谁又能断定她永远是独立于皇权之外的人,亦永远不想卷入这斗争?”
他瞧着,那昔日首辅之子,就很愿意将她扯入这趟浑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