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辗转反侧一整夜,净为寻个合理理由了无痕迹地避开奚俊,以免叫巫连生疑责难。
谁曾想,第二日,这两尊大佛便当着她的面,撞到了一块儿,甚至要君臣一道,“共赏”她这个小小婢子的习练课堂。
天可怜见的,她何德何能叫人专架到炉子上烤?
这两人是非要叫她死了不成?
......与她同样呼天抢地的,还有另一人,刘奉銮。
刘奉銮此生亦从不曾妄想,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礼部右侍郎,这样两个大上峰,竟然会出现且是同时出现在他所供职的值所教坊司。
蓬荜生辉,他惊讶不过一息,便端出十二分的架势来殷勤接待。
他左一句天花乱坠地拍马屁,颂赞国朝新风与大人英明,右一句定不忘见缝插针地说一说教坊司,将其近年来凤毛麟角的演出阐明。
譬如哪次外邦来朝的一个特色出演,或是哪次岁末年初的献礼,亦或哪次民间技艺传播的展演......
总之,无管这些演出大小,刘奉銮都能从中寻出亮点,再添彩加墨,仿佛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页,都应是盛世最出彩的一页篇章。
只是,唾沫横飞,他这份高涨的情绪,在起舞的木剑从林晚晚手中脱出,又自那舞池中.央直直飞到他的身边,倒在巫连的脚下时,戛然而止。
刘奉銮听见那木剑“哐啷”落地的声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看见摄政王微微抬高以示无碍的手,亦听见铁甲军未出鞘的刀“锵”的一声收了回去。
他面色霎时全白——这可是有行刺之嫌的!
刘奉銮神思还没转过来,膝盖已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殿下容禀,小人绝无二心,绝不会对殿下行不轨之举,还请殿下明鉴。”他是真被吓坏了,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讨饶的话后,眉目一转,哭丧着脸便要开始口不择言地推诿责任,“是晚晚姑娘她......”
“晚晚姑娘初学祭舞,有些动作不甚娴熟,不足为怪。”
主子未做声,奴才倒是先抢了白,并且三两句话就将人之罪过撇了干净。
许广躬身倾前,将那木剑从地上捡起,还虚扶了刘奉銮一把,“殿下心镜澄明,断不会随意责怪,刘大人不必惊慌,且快快请起罢。”
他面目和蔼,花白的眉毛微弯,附在白面细纹上,有说不出的柔和。
这根本与传说中横眉竖眼、手上沾满鲜血的宦官形象完全不符。
刘奉銮有些讷然了。
他怔怔然抬眼看着面前这位,明明该自惭形秽的残缺之人,却偏偏不怒自威,甚至代表着主子,向他伸来了赦免之手。
刘奉銮仍有些不可置信,视线缓缓移去高位那边。
此时,巫连面上并无甚多表情,且也不看刘奉銮这边。
他一双凤眼只直直看向舞池中同样紧张得绞紧双手的人,眼尾微微勾起,漾出些不明的情愫。
他根本不在意舞池中那人之外的任何人。
刘奉銮忽然豁然开朗——他虽很少能见得至尊位置之人,但风月场里的男女眼色,他倒是时时能见。
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会是个什么心思,他自诩只消一眼,便能知其全部。
原来坊间传闻果真不假,那摄政王对他教坊司出去的小懒虫,是真的用了心......
刘奉銮高悬着的心顷刻落下,一边庆幸自己方才还没说出晚晚什么坏话,一边连忙恭谨地朝许广回了个颔首礼,继而退回一侧,闭上了嘴。
与其讨好巫连,他觉得将晚晚捧到巫连的面前,更容易叫他平步青云。
至于许广,他当是提步来往林晚晚这厢,将木剑双手呈上,“小主天资聪颖,又是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殿下已是惦念心头,便是稍有欠缺也无甚大碍,小主亦不必太过紧张,只专心练舞便是。”
这仿似安慰人的话,落在心思不定的林晚晚耳中,却有了弦外之音。
一说她实是巫连的犬马,应当记得忠于自己的主子。
一说即使她不经意又和奚俊碰到一块只是小事,但只要她能记得自己主子是谁,那也无关要紧。
处处是关切,处处也是警告......苍天嘞,可就不能叫人过几天安生日子?
林晚晚忙不迭抬起抠地的脚趾,躬腰哈背,朝许广连连点头道谢,又远远朝着巫连那方“嘿嘿”笑了两声,便连忙接过那木剑转回了身,专心练舞。
接下来的习练中,林晚晚起先依旧错处频出,但她无论如何都不看向巫连那方,唯恐被他看出心虚又要生出疑窦。
愈发强迫专注,便就能渐渐入了佳境,待至后面,林晚晚便心无旁骛起来,以致那观戏亭台上少了一人,亦未可知。
奚俊来教坊司督办秋日祭的祭舞进度不假,但这事微末,看舞者跳过几回祭舞,再听刘奉銮言说几句进度情况,这事便也了了。
而秋日祭的准备情况,奚俊选了些重要节点,大致向巫连汇报过后,他便打算寻个上值的理由离开。
虽说他手头上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确认祭舞可否顺利抬上祭台,但他现在不想在这里看林梦晚起舞,尤其还是和巫连一道。
他的公主素来高傲娇贵,假若巫连没有逼迫于她,她又怎会向他低头?
他不敢相信,所以只想逃离这个荒诞的地方。
巫连没有阻拦,但在奚俊离开前,他准了人一天假,说是瞧着奚俊的脸苍白得像纸,是该好好养养身子,才能更好准备秋日祭。
奚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皇宫。
秋高气爽,日头斜照,凉风习习,该是最清爽且最叫人舒心的天气。
但奚俊觉得胸口憋了股气,喘不过来,以至于叫他头晕眼花,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都糊了模样。
就好似半年前那一.夜,太子忽然起兵谋反,整个皇城不消一个时辰便又半数被置于大火之中,仿似所有人都被隐在了火苗后面,变了形,失了模样......
包括他的父亲。
奚俊的父亲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从此奚家便只剩他一个顶梁柱了。
一方面,他获得了自由,从此再不需要听从父亲的安排,而可以去追寻自己喜欢的姑娘,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但另一方面,他失去了所有依靠,凡帝驾崩、父亲殒命,他们的死将奚家的所有荣耀一并带走,他若不能依附新的权势东山再起,那么他们奚家必会在这次权力的更迭中,销声匿迹......
当他坐到了奚家家主之位,他终于可以开始理解父亲的全部艰辛。
可那又如何?
巫连和林梦晚,哪一个是他可以选的?
奚俊愈发浑浑噩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连撞上了几个迎面而来的路人。
“干什么?走路不长眼睛啊?”
“怎么?想找茬?”
“没用的东西......”
这其中不知是谁骂了这么一句,奚俊心尖一凛,丹凤跟着一睁,旋即抬手就将人衣领扣住,“你骂谁没用?”
他双目通红,“我三岁能背四书五经,未及弱冠便得三甲探花,谁能与我比才?谁又能比我有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那人也是个不安生的,嘴巴更是毒辣,“读书若是有用,大夏内阁怎么没有保住凡帝?却叫那太子领着区区几千兵马就将整个皇城搅成了一锅乱粥?”
那人还啐了一口,“最后,还不是摄政王领幽城一万兵马回城勤王,才平下了皇城之乱,还复我大夏太平?”
“他那是坐收渔翁之利!”奚俊听得愈发怒不可遏,“若非他......”
若非他巫连从中作梗,太子不会造.反,凡帝不会死,他的父亲也不会死,他们奚家就还是京中贵族,而他还是那个逍遥温文的贵公子!
但这些话,奚俊没有说完。
因不知何处忽然出现一武夫,强行将他与那对骂之人拉开。
“我家公子吃醉了酒,说话不知轻重与头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武夫言罢,还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金饼,塞入那对骂人手中。
对骂人本也是被撞,受的无妄之灾,现在解了困,还得了钱财,自然不再纠缠,只又瞪了奚俊一眼,骂了句“窝囊”,便掂量着金饼转身走了。
奚俊本还在气头上,听了那人的骂声便还想寻晦气,可却被武夫生生扼住。
“你是何人?”奚俊奋力甩开武夫的手,“我的事,与你何干?”
武夫笑笑,却是退开一步,同奚俊拱手问礼,“奚大人不认识某,但应该认识某的主人。”
他说:“某是来替主人传话,问奚大人两次进宫,是否已知晓梦晚公主当下真实处境,若任其发展,结果会如何?”
武夫看着奚俊渐渐聚焦的瞳孔,又笑了笑,继续说:“我家主人正在城郊土庙礼佛,若是奚大人愿意,某可以引大人前去,细论一番。”
说到这里,他又凑近了奚俊半步,压低了声音说:“我家主人还问,奚家往日的荣耀,奚大人当真是不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