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怀洗过澡，头发吹半干，半躺在床上闭目浅眠。
秋风入室，几片落叶擦过玻璃窗，门外冰箱嗡然运转，楼上传来男女恬谧模糊的闲谈声。
他几近睡熟时，有人假模假样，敲了敲他的窗。
他掀开一线眼帘，跨过窗的女孩子也正看过来，一对亮晶晶的眼眸和一排上牙齐齐映着光，发着亮。
指尖微颤，岑雪怀绷紧身子，阖上了眼。
哒哒的脚步声急急靠近床边，又倒退几步，接着，是吊扇的开关旋钮响了两声。
岑雪怀屏息细听，未能捕捉到预料中的该有的丝毫声响。
猝不及防，床垫一弹，一只手重重压上他胸膛。
是于晴意低声欢呼着，扑坐到他床边。
“我就知道你装睡！”
岑雪怀痛呼一声，扯开她没轻没重的手，半撑起身狂咳。
“哎呀你没事吧。”于晴意也没料到她小小一闹，他这么大反应，“太夸张了你，我就一下没坐稳，轻轻碰了你一下……”
他剜了她一眼，剧烈地咳个不休，脸与脖颈俱泛起薄薄一层红。
于晴意略感歉疚，抬手轻轻拍顺着他后背。
岑雪怀反手捞下她手腕，低垂的头偏了偏，无力道：“水……”
“哦好好。”她忙不迭去给他倒水。
岑雪怀接过来，平缓地一口气喝尽，才仿佛重新活过来。
她盘腿坐在一旁，全程行注目礼。
“早晚死在你手里。”将水杯放在床头小桌，他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于晴意一阵“呸呸呸”：“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呢，快点呸出来。”伸手掐他的嘴，试图强迫他乖乖呸掉这晦气。
他烦不胜烦，驱赶着她的手，敷衍地呸了几声。
“哎我给你说个大好事。”她支棱着两根食指，眉开眼笑地戳弄他，要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拢眉看她：“说。”
于晴意捡了钱似的欢喜，挪蹭过去，附耳道：“我知道谁是大英雄。”
湿热的气息直钻耳道，岑雪怀肩颈几不可见地缩了下，后仰着，退开安全距离。
他问：“什么大英雄？”
“！！！武侠故事里都会有的大英雄啊！”她挤眉弄眼，暗示他往白天课桌的事情上想，“劫富济贫，除恶扬善！”
他不开窍的样子急死她了，于晴意一拍床面，跪坐起来又凑到岑雪怀身前。
他方才保持距离的地下工作都白做。
“就是今天你桌子被踹翻，其实是——啊，”她掠过闪念，话锋一转，“你查监控了吗，看见啥了？”
几乎是他沉闷笑声响起，她便领会其中深意。
挺拔的肩背塌下去，像只霜打的小茄子。
“没意思。你老装模作样，等着看我笑话。”她叹道。
“我觉得挺有意思。”他说。
于晴意两眼殷殷地望过去，意为：愿闻其详。
岑雪怀知她一定憋得狠，冷淡又体贴地递上台阶：“监控视角有限，烦请大英雄，亲口讲述一下精彩的战况经过。”
还抬手，比了个文绉绉“请讲”的手势。
正中下怀，她一咧嘴笑了。
他朝后坐直一些，静静望她，眸中也有和煦波澜。
两个人相顾，笑意越发浓了。为这一种奇怪的、熟稔的默契。
于晴意边讲述，边在不大的一张单人床上大开大合地勾拳扫腿，像场自己解说的单人武术表演。
稳坐颠簸中，岑雪怀屈膝支颐，嘴角藏笑地瞧热闹。
“我当机立断，直奔厕所，抄起拖把往坑里一搅……可谓是，拖把沾屎，服人以理……那叫一个满城尽带黄金甲。”
于晴意吹牛逼的时候，文采能比平时好一百倍。但——
“好粗俗，于晴意你能不能文雅一点。”
“给你出气你嫌我粗俗？你个书呆子学傻啦？”
两个人笑闹着拌嘴，挡雨棚嗵嗵响了两声，两个人俱是一惊，立时噤声。
于晴意手指头比在嘴唇中央，回头“嘘嘘嘘”，恰见岑雪怀也是这么个动作，禁不住一头撞在他肩上狂笑。
这下好了，床垫不颠了，肩头颠。
岑雪怀无语地推她脑壳，她铁头功大成，为止住自己笑意哐哐砸起他肩膀。
他闷声呼痛，躲闪着倒在床上。
闹够了，于晴意图穷匕见，拍拍他，很是志在必得的神色：“我替你报了仇，算你恩人不算？”
岑雪怀懒得理她，她便不放过他，蹲起来，小猴儿一样缠在他耳边追问。
“算，算算算。”他一路逃到窗边，为摆脱魔音而屈服。
于晴意躺回床上，和他磋商新折扣和还债形式的细节。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一个比一个疏懒。
商量妥帖，她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顺便掏出硌人的手机丢在一边。
“好安静啊，快睡着了。”她闭着眼轻嚷。刚才闹腾一回，在学校熬上十几个小时的疲乏，像泉水从身体里不断外涌。
“嗯。”岑雪怀喉中含混应了一声，他昏昏欲睡，仰倒在书桌前的椅子中。
蘸一点月光，夜色悄然勾勒两个少年拔节的身段。
风声低啸，惊醒窗边人。
岑雪怀叫醒于晴意，要送她回家。
“我走这，”她眼也不睁，指指窗台，“这大半夜让我走正门，你要害死我啊。”
岑雪怀凝思片刻，略略颔首。
她闭着眼摸手机，从床上爬起来。突然听到他问：“想不想再叠一个折扣？”
于晴意相当惊喜，努力睁开眩晕的双眼看他：“什么折扣，怎么个意思？”
他示意她拿过手机，她想也不想递过去，揉着眼睛想看清楚。
岑雪怀打开键盘锁，简单操作，将自己从黑名单放了出来。
“啊！你作弊！”于晴意眼前画面稍稍清晰便发起惊叫。他都没和她道歉！
岑雪怀把手机塞回她手心：“选择在你。”
不想要折扣，可以继续拉黑。
于晴意嘴巴瘪了又瘪，决定以大局为重。
“五折！”
“五折。”
成交。
她想潇潇洒洒地翻窗走人，可人到窗边，还是窝窝囊囊地回头确认了句：“现在是多少钱了？”
岑雪怀倚在窗边，眼神清凉，和秋夜一般令人悸动。
看得于晴意眼神不自觉闪避。
“三百？”他说。
“怎么还是个疑问句？”她惊怪。
他嘴角翘起一丝隐秘弧度，朝她勾了下手：“过来让我打你一顿，也不是不能再低。”
于晴意抬腿送他一个高踢，岑雪怀始料不及，险险避开。
“小样儿，”她轻嘲，“走了。”
真是，都给她整精神了。
岑雪怀又伸手扶她。
于晴意盯着他的手怔了下，倒是没拒绝。
只嘴上不饶人：“虚伪，我都来回爬八百年八百遍了，以前也没见你关心过。”
他没说话，一直等到她跃进屋中，伏在她那侧窗台上傻乐，才道：“八百年来，你今天最重吧？挡雨棚历经风雨和你的摧残——”
于晴意嗷嗷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岑雪怀食指抵在唇边，染笑的眼尾撩过楼下。
她咬住嘴唇，冲他挥舞拳头，比了个中指，气哄哄走到屋里去不理人了。
梦深处，她不满地咕哝了句：“又稀里糊涂和好啦。”
*
次日，于晴意本打算出门找李啸洋他们玩，中午顺道去武馆蹭饭。
她都收拾好一脚踏出门了，于坤伟才不慌不忙叫住她，说要带她回老家上坟。给她气得一通指责他擅作主张，不问她意见。
对此，于坤伟轻飘飘回了句：“我是你爹，这点权利都没有了？”于晴意直翻白眼。
跟了去又跪又拜，才知道老父亲有多荒唐。他竟然因为觉得连日倒霉被扣工资，专门请假找神婆，花钱求转运，以及保佑她的学业。
整个回程的公交车上，于晴意都在喷他是个花钱搞封建迷信的冤大头。
“我主要还不是给你求的，就你那点分数，我不给你求求拜拜你怎么考大学！”车上人多，于坤伟脸色涨红地窥着旁人反应。
“就知道赖在我身上，你求了我不学也考不上！你怎么不干脆拜我得了。”于晴意脸色也很难看。
“反了天了你！” 于坤伟气得七窍生烟，捂着心脏似要晕厥过去。
“你是爹，你了不起。”于晴意嘟哝一句，转过身去。
于坤伟咬着后槽牙，几度欲言又止。
回家发现吴玉英的鞋子放在大门外，于晴意以为她提前下班，高兴得狂奔进屋找人，却在主卧看见满头汗似昏睡的母亲。
吴玉英又犯偏头疼，捱过大半日实在难受，请了2小时的假提前下了班。
于晴意跪伏床边，头抵头给母亲测体温：“不发烧吧？”
“不发烧，”吴玉英拍拍女儿肩头，瞥眼床尾丈夫，“你爷俩自己做饭吃吧，别叫我了，我什么时候睡醒再自己吃。”
“吃药了吗？”于晴意揩去母亲眼睑洇出的泪。知道母亲担心药物副作用，总爱硬撑不吃药，她半起身准备去拿药和水。
吴玉英拉住她的手：“吃了，下午就吃了。躺躺就好了。”
于坤伟面上也有忧色，挠挠头有些心疼道：“那行吧，不过不是我说，止疼药都吃了还请那俩小时假干什么，这不白白扔了一个月全勤。”
他自认随口一说，语气也谅解，孰料母女两个都异常气愤，直轰他出去。
老婆生病不让请假，自己出去乱花冤枉钱的话差点就骂出来，于晴意转念一想，吴玉英还不一定知道，没必要在她病痛时添堵，便住了嘴。
她亲亲母亲，道：“等你不疼了，我跟你讲点乐子。”然后退出房间，小心带上了门。
夜里，于晴意从抽屉里取出存钱的糖盒，将余额与近来收支粗粗数算核对一遍，对自己的赚钱能力颇感安慰。
照这么算下来，一两个月上准能还上岑雪怀的账。
不过，说起来还是不够快，她想，要是能每天早起一会儿就好了，她可以学高年级学姐学长一样，给住宿生带外边的早餐。
刚开学那会儿，高一住宿生还可以出来买个早晚饭，现在也严格管理，早上禁止外出了。
如果能早起，就能多赚一份外快，目前看起来市场应该挺大，还没听说高一有谁专门给大伙跑腿带早餐。
不过早起真的很难！
不然她也不至于天天迟到。
于晴意望着窗外夜景，发了会儿呆，翻过身趴在枕上用手机定闹钟，再爬起来，把桌上小时钟也定上。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