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易，行之难。

    新的一周于晴意仍是屡次迟到。是的，是迟到，不是险些迟到。

    闹钟定得过多过早，反而让她更易睡过头，吴玉英夫妻两个叫都叫不动。

    周五那天，她又踏着铃声冲进校门。

    近来连日晚到，四天碰见同一个小姑娘三次，她心里无法不把对方默默当作战友，养出一种没道理的看见她便安心的习惯。

    今天她也边跑边抽空四处探寻对方小个子长头发的身影。

    就在她以为遇不着了，转头要上楼梯时，余光掠过她急匆匆的往楼后跑的侧影。

    瞧她头发乱的，肯定跟自己一样，床上爬起来就奔学校来了。

    于晴意一个没忍住，心潮澎湃地朝她“嗨”了一嗓子，顿觉浑身是劲，一口气爬完明德楼前长阶，钻进大厅。

    她太开心，以至于在班主任面前再怎么端正态度承认错误，也透出几分喜气。

    看得班主任一肚子火气，罚她在门口站着。

    于晴意掏出本书，打算和前几日一样在外面背，班主任仿佛受不了她视若儿戏的样子，抽出她手里的书，拉着她走到楼梯口，由连番晚到一事起头，历数她的月考成绩、上周五“公共环境污染事件”，足足训了一个早读。

    公共环境污染事件，便是于晴意朝那几个缺德男生扔拖把的事。

    学校对那三个男生进行了通报批评，她本以为真相大白后，自己不说得个口头夸奖，但总不会有啥过失。却忘了那“黄金甲”不止穿到那仨男生身上，也弄到了墙面和地面，据周一教导主任找来时所言，大休那两天，保洁阿姨一天处理八遍，至今没能彻底清除异味。

    于晴意头脑发热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听了主任的话，内疚又怯怯地举手，主动请求去帮忙打扫卫生。

    教导主任都无语笑了，手指头甩了甩，说看她就是不想学习。于晴意可不是这个意思，当即大声为自己辩白。

    教导主任罚她负责五楼女厕周一整天的清洁工作，作为对保洁阿姨的道歉补偿。于晴意欣然答应，课间有空就跑五楼厕所，但保洁阿姨哪里肯让她动手，她抢着干也就只是帮阿姨倒了两次垃圾，还都是别的楼层的，一天下来，净跟阿姨聊天耽误人家正事儿了。

    于晴意还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班主任犹有余怒。

    在唾沫星子和回声中，于晴意叹为观止地瞟见空旷的楼下起码穿梭过三波勾肩搭背吊儿郎当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男男女女……

    啊不，是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课间，她回到教室，凌灵和傅贝妮凑过来安慰她，竟然连一向世外高人一样的吕戴月都收起书，目带怜悯地多看她一眼。于晴意老感动了。

    “真的没事吗？”傅贝妮问，班主任骂她骂的那么刺耳，自己在室内听着都心颤。

    “没事儿，班主任基本没骂错，我以后严格改正就是了，没啥好难受的。”于晴意摇头笑，看着丝毫不以为耻。

    凌灵眉眼弯弯，一脸的了然于心：“看来和我一样，从前没少挨骂。”

    已经能做到有效过滤99%的废话和情绪输出，直击矛盾核心了。

    于晴意比了个手势，右眼轻眨，向她表达“你懂我”。

    “可我还是觉得她说得太难听，她天天自己心情不好，就拿咱们撒气，一点儿也不公平。”傅贝妮小声埋怨。

    于晴意一眨不眨听完她的话，抿住嘴角：“这个确实，有错误该批评错误，可她老把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贬低得一毛不值。”

    附近一小群同学闻言都有共鸣。

    “这是老师没能力的表现，是老师做人的失败，遇到这种情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了，咱们别拿他们的错误折磨自己，”凌灵边说边将指尖在桌面上敲击。

    她又道：“我们家属院有个哥哥就遇上这种老师，高中直接被逼到退学，还好他爸妈是懂爱的教育的，让他休息了一年复读的。他退学那年年级八百多名，后来考到N大了！牛吧！”

    同学们接连惊呼，凌灵面上笑容不断扩大：“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师不是神，不要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有错咱们得改，那反思反思自己没错，咱们就知道这老师今天是日子不舒心，找茬来了，咱就甭理他。”

    “这其实属于教学事故。”于晴意拿出郑丽华的话。相比中学，当下这个概念在高校中更为人熟知。

    “对！”凌灵同于晴意对视，仿佛看到彼此的伯牙子期。她和大家简单延伸讲解了一下其中含义，上课铃便响起，同学们心满意足端着“凌灵牌”营养鸡汤回到位置。

    于晴意翻找着这节课的课本，思绪稍稍飘远。

    这个课题也曾困扰她和岑雪怀。

    她反正一贯的调皮捣蛋，挨了巴掌数落，回家不过大哭一顿，往往还要遭于坤伟嘲笑。

    而岑雪怀幼时粉雕玉琢，乖巧聪明，去哪儿都被老师团团围住，捧在手心怕化了。他又是小闷葫芦一个，旁人轻易发觉不出他的反常。

    事发在他换第二个钢琴老师后。当天，吴玉英托郑丽华照顾她一下午，郑丽华临时有事，将她连同岑雪怀一起送至他老师家。

    于晴意被老师要求留在客厅，自己玩，不许出声。

    可分明客厅开着窗，临着街，各类车辆和行人的声音清晰吵闹。

    因为倾慕他第一个钢琴老师的温柔美丽，她很好奇这第二个传说中很有名的老师，所以坐不住地摸去琴房方向。

    却在琴房旁的小杂物间听见诡异的泣音。

    她瞪大眼睛，朝那半掩的门伸进一只脚，那泣音一霎收声。

    “出去。”熟悉的小嗓音带点哑。

    “你怎么啦？”她又走进半步。

    “出去——”

    “你在干嘛呀？”她越挫越勇，偏要进去看个究竟，果真惹恼了里面躲藏的人。

    “于一一我讨厌你！”他声音不大，但很凶。

    对小孩子来说，这真是太严重的话了。于晴意嘴巴一瘪就掉金豆豆：“我也讨厌你！臭阿晛，我再也不理你了！”

    讨厌归讨厌，第二天没人管的于晴意还得跟他一起去钢琴老师家。

    她画够了美术作业，也看够了他的图画书，老师家又大又乱的客厅也观察够了，寂寞的她只好又摸去琴房。

    自以为动作轻柔地推开门，岂料琴房内师生二人的目光同时扫射过来。

    屋里充斥着淡淡的烟味和香水味。

    小晴意还没来得及扬起讨饶的甜美笑容，便发现了老师掐在岑雪怀耳朵上的手。他幼嫩的耳朵连同附近肌肤已经整个地通红一片，头发也像被揪过一般蓬乱竖起。

    再看他双眼，明亮的，被她比作小星星的眼眸，蒙上一圈赤红。

    于晴意立刻想起自己挨了揍的镜里模样。

    她大叫一声，想也不想冲上去推那男老师。

    老师跌倒时撑了下钢琴，发出一阵错乱锐鸣的高音，小雪怀在这乐声中被老师的手带得踉跄跪地。

    “你敢欺负阿晛！你个大坏蛋！大孬种！”于晴意撑跪在男老师胸前和地上，骂骂咧咧拿小拳头爆捶他。

    幼儿园的小女孩能有多大杀伤力，男老师反应过来，一手就将她掀翻，捏着她的脸扭曲变形。

    他竟慢条斯理地笑起来：“连辅导费都付不起的野丫头在这里发什么疯呢，你懂吗，我能容忍你一个穷光蛋的傻孩子在我的客厅里喘气是多大的仁慈？”

    于晴意浑身都在挣扎，顾不上也听不懂他长长的句子。她想咬他，反被他有所预知似的狠狠掰开嘴巴，痛得嘴角快要撕裂，她愈加愤怒，胖胖的小手用尽今天吃过每一口饭的力气掐他的胳膊。

    岑雪怀早已从震惊中回魂，看见于晴意被钳制，急躁地拍打拉扯着老师让他放手。老师只赏去一脚，岑雪怀就骨碌碌滚出去大老远。

    男老师笑容诡谲，想把于晴意从地上箍着脖子托举起来，语调里压抑着兴味：“其实老师家也有免费教学，趁着时间还早，老师让你们……”

    由于于晴意哪怕哭泣呕吐，也一直不服输手脚并用地踢打，他没能轻易成功，说话的声音也是抖动的。

    岑雪怀忽然在琴房门口大喊他一声，男老师回头便见小男孩高举着一瓶红酒。

    他死死盯住那瓶珍藏酒，目眦欲裂。而后扯起嘴角，扔下手中小兔崽子，诱哄对面小孩放下贵重物品。

    岑雪怀招手让于晴意过来他身边，于晴意却回头狠狠咬住男老师虎口，在他有力气回手前撒腿跑到岑雪怀身后。岑雪怀生怕老师会追上于晴意，将手中红酒使劲抛出去，果然他就优先去接那瓶酒。

    男老师接住酒瓶，暴怒地吼了一声便要来处置两个小孩，岑雪怀大喝一声：“你别过来！”

    对方充耳不闻，笑容也张狂再无顾忌。

    于晴意惊慌得两条小短腿在地上狂蹦跶。

    见小男孩拍拍小女孩，说了些什么，小女孩嗖一下跑开了，男老师反而预感不大好。他脚下顿了顿，又觉荒谬，理智和情绪博弈之下，他露出了狰狞的笑：“好了小岑，别跟老师闹了，我——”

    岑雪怀戏法一样儿，不知从哪竟又抱出一瓶更大的。

    这回男老师脸色阴沉得发黑了。

    小男孩也不说话，目光里是超出年龄的坚毅，竭尽全力投出去——

    于晴意背着小书包等在门口，听见很大的碎裂声，随后是跑向她的岑雪怀。

    “你的东西拿好了吗？”

    “嗯！”

    在钢琴骤然起止的震响和男人抓狂的咒骂中，两个人拉着手跑下楼。

    跑啊跑，钻进陌生大街上的人群中。

    这里离家属院实在太远了，王叔开车送他们都要好久好久，想走回家是不可能的。不知何因，岑雪怀从奔跑中停下来后，便一直失魂落魄的，于晴意咬咬下唇，抱抱他，安慰道：“阿晛不怕，我认识警察局！我们去找警察叔叔。”

    当地警察联系上郑丽华，她和王叔赶来接两个小孩。

    见面前，于晴意还有点紧张，她隐约觉得自己闯祸了。

    可当她和阿晛一样，被郑丽华一把抱进怀里的时候，她一下子好安心好安心。

    从医院回来的当晚，吴玉英和郑丽华两人抱着这两个小孩，挤在岑雪怀卧室的单人床上同睡。

    妈妈们温声细语，同两个孩子说了好多开解逗哄的话，于晴意窝在吴玉英怀里，瞌睡中看到小小年纪便少见眼泪的阿晛，趴在他妈妈怀里哭得好大声。

    原来阿晛这样的遭遇，已在昏暗浑浊的琴房中持续将近两月。

    而他之所以如此长久地，沉默承受着他无法理喻毫无道理的羞辱欺凌，只因牢牢记住了岑宗彦最初请来这位名师，在强调其名气之盛，能在其手下受教之难得后，告诫他的那句：先生施教，弟子是则。

    她后来趴在门边，窗口，听见岑宗彦时隔多日回家小休的几次，都和郑丽华争吵后摔门而去。

    这一事后，吴玉英再听说于晴意挨了打骂，都要多方问询缘由，不再像从前那样单方面听信老师所言。

    于晴意的印象里，只有这些零碎画面。

    她不记得自那之后，岑雪怀微妙转变的态度，和他几乎对她开放的钱包。

    有些东西对她来说太细腻，作为一个爱抓整体的人，看不到巧作掩藏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