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生觉得,这桩事,委实有些荒唐。
彼时她正躲在菩萨像后,等待这一场暴风雪略小些,也等贺行之回到客栈。
贺行之要回客栈,这座破庙是他的必经之路。至于为何不去客栈等他,陆远生有些悲戚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很怀念手机支付。
她出门太着急,带的银两不多,匆匆扯了个谎忽悠陆婉凝,便急急地离了家,连阿莺也没告诉一声。
做一个不受宠的女儿,好处便在这里。侯爷夫人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看见她,最近她与陆天惜吵得让他们头疼,更是到了想到她就生气的地步。他们当然偏爱自己的孩子。
阖府上下,她只告诉了陆婉凝一人,这便也够了。此刻着急的并不是陆家人,而是贺行之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她的环佩究竟如何了。
这支环佩是系统唯二的线索,万万不能够损坏。换言之,她现下虽按照经验已定下了贺少敛,但往后还需验证,万一她弄错了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流落的真主角什么的,她可没有读档重来的机会。
幸而那环佩是系统已登记过的,可以追踪,相当于开了天眼。陆远生一路跟着贺行之忙忙地赶,偶尔还能够抄个近路,就这样,也花了好些天才赶到目的地。
其时已然隆冬,贺行之去的地方唤作随城,较之长安,还要更冷些,雪下得很大。
陆远生有些凄凉地想,会不会她就要在这个破庙中过除夕,好歹她如今也是个候府小姐,竟然混得这样惨,比以前拿牛马工资时还惨。陆远生惆怅地叹了口气。
贺行之倒是很潇洒,跑了这么远的路,自个儿悠悠然在客栈住下,一住就是好几天。陆远生好几次想潜入他的房中把环佩拿回来,可那客栈门前的老板实在是一位极其厉害的中年女子,一双眼堪比老鹰。遂放弃。
客栈行不通,她就只好在路上想办法。或许装作劫匪把他抢了是个好主意,但贺行之惯于腰间佩剑,若是一个不察,可能会丢了小命。不妥不妥。
陆远生苦思冥想,终究也没想到什么能够不暴露自己,还能安全平和地取得环佩的法子。这有点像许了一大堆愿望,最后添上一句“无副作用”,单薄的四个字坠在一大堆要求后头显得很辛苦,陆远生都有点想笑。
想了很久,庙外风雪声渐息,原是天色晚了,风雪反而小下来。
随城的宵禁不如长安的严,日头都快要全部暗下去,外面却还总有人走动的声音,靴子踏在雪上窸窸窣窣,扰得人心烦意乱。
陆远生拢紧身上的狐裘,领上的毛在奔波中无意削掉一块,正好露出那日的伤口,现已经结痂了。
她用冻得通红的指尖摸了摸那块血痂,痒丝丝的,往旁边摁一摁,还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贺行之真会砍,再深一些,一定砍到大动脉。
若论怨,肯定是怨的,若论恨,好像也没有到那个地步。陆远生穿梭这么多个世界,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却从没遇到过他这样一个身在局中、犹如局外的人。
每有一双靴子在外踩雪,她就不得不探出头瞧一瞧是否是贺行之。可眼见靴子越来越少,她脖子都快伸断了,仍然不见贺行之的身影。
难道他今日换了间客栈,并不往这边来,或是他今天突然脑抽,想轻功飞回去?
天色彻底暗下去了,庙外雪复又下得鹅毛一般。陆远生打了一个喷嚏,心里老大不耐烦,默默地骂贺行之真不是个东西,另外顺带骂一骂系统真不顶用,坏了这么久也没修好,害得她在这里挨冻云云。
正骂至酣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句话,没有声音,却可以脑补出系统冰凉的机械音:“我听得到。”
还未及她反应过来,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城的地方突然毫无征兆的爆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喊声并马的嘶鸣声:
“驾!——”
陆远生被吓了一跳,本在玩狐裘系带,手这么一抖,系带脱开,又兼狐裘尾部浸了雪水,重重脱落下来。
寒意顷刻间袭卷上身,陆远生却不觉得冷。
因为,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驾马的不止一人,马也不止一匹,一大队呼啦啦在雪地上跑来,霎那间多出好些蹄印。
为首的那个,或者说被追的那个,一匹黑马颠簸狂奔,马浑身都冒着热气,上面那个披着玄色大氅的,不是她要找的翊王殿下又是哪个?
远看不知道,近了一瞧,正骑在马上飞奔的翊王胸前还汩汩流着血。一支羽箭插在胸口,他却除了面色苍白些没什么反应,陆远生眉头拧成麻花,甚至开始怀疑这箭是否是做戏。
面不改色的翊王殿下大氅后露出一个脑袋,花白的银发被风吹得有些杂乱,赫然是个老妪。
老妪涕泪横流,口中说的什么全都被寒风吹散听不清楚,只看见她双手指尖沾了血,表情十分崩溃,倒好似受伤的是她。
陆远生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雪下得仍然很大,但她却觉得通身火热,额上甚至要冒出汗来。
他们拿的都是真家伙,一箭足已使人丧命。贺行之胸口正正中了一箭,按照这个朝代的医疗发展,要是再逃一会儿,恐怕命不久矣。
系统也惑道:“贺行之的剧情并非死在随城,而是死在宫中,怎么今日看着便不行了?”
陆远生颤了颤,声音有些抖,“不能吧。”
若是贺行之真的今日便横死宫外,剧情改变,岂不是因为她的蝴蝶效应?他原本命就不长,还因为她缩短了一截,这样的死法,好像还比原先的要更惨些。
更何况,环佩还在贺行之身上。若是被那群歹人取走,不但会失去主角气息出现的时机,还会渐渐失去线索的效用,系统也追踪不到。
他不能死。
这四个字蹦入陆远生脑海里的一瞬间,她立时觉得自己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
义薄云天的英雄颤着手提了好几次狐裘都没提起来,眼见马匹慢慢逼近,心脏直直跳到嗓子眼。
好在她脑子仍算得上清醒。这破庙随城中人早不光顾,一片破败,故而杂草长得很高。这几日陆远生常常到这里来,连乞儿也不曾见过,后来打听才知道,这一片荒凉破败,乞儿在这里连饭也要不到。
这地方隐蔽又无人在意,陆远生当然理所应当地占了它作为栖身之地。破则破矣,但她左找右找,到底找出一个密室来。
躲在菩萨后头,是为了出来寻贺行之,其实若要避着风雪,要从菩萨后头的一个小门板进去。不知是设计这座庙时就设计了这么一个密室,还是曾在庙里呆过的和尚住持凿的这么一个密室,总之便宜了陆远生。
陆远生在荆州生活了六年,这六年里有五年半与庙中一位得道高僧生活在一起,余下半年与得道高僧的得意弟子生活在一起。所以晓得庙里的秘辛,是很自然的事情。
要想不动声色地避开这群追兵实在太难,但他们追的不算紧。若是贺行之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或许还可以一试。
陆远生将自己那件浸透了雪水的狐裘颇为艰难地提起来,咽了口口水,慢慢挪向庙口。
夜色无边,贺行之黑裘黑马,几乎要融入进去。只有那老妪偶有呜呜泣声,与花白银发飘散,才真正展现出他的位置。
陆远生算准了他的速度,手里提着狐裘,还有一张火折子。火折子一亮,照明她的半张脸,狐裘迅速一撒,一个大活人顷刻间便消失在他眼前。
马蹄声愈近,连踏在雪上都哒哒有声。陆远生又从底下钻上来,那马蹄似是直接踏在她心脏上一样,嗓子发干,身体一动也动不了。
贺行之那么聪明,见她一撒狐裘便消失,大概会明白这下面必有一个密室罢?
她的意思是他脱下大氅让马先跑吸引追兵注意,可形容得太过抽象,这种事也只好表演一遍。
眼见追兵就要赶上,贺行之似乎还没什么动作,她甚至嗅到一丝血腥味,在这冰凉的夜色里格格不入。
没明白吗?要继续跑吗?
除了此法她也再无他法提醒他,更何况追兵已然到了近前,现在再提醒为时已晚。先前在远处只知道追兵不少,可真到了面前,她还是傻了眼。
黑压压一片,大军压境一般轧来,怪不得马蹄踏雪都会声重如雷,原来是已经踏出一条无雪的路。
陆远生躲得很好,心却还是提了起来,指甲无意识抠着菩萨下的泥墙,不知道此刻转头便跑好还是呆在原地好。
此刻她虽担心贺行之逃不过他们的魔爪,却更担心他们发现自己一并处理了。她甚至有一刻想过贺行之干脆别发现她直直跑走,把这群追兵引走算了,她实在禁不得吓。
她的希望落了空。
电光火石之间,陆远生怀中撞进一团寒气,老妪呜咽一声戚戚然喊了一声:“少爷!”然后不能支撑晕倒在地。
陆远生立刻将她塞进密室,转头看见贺行之的玄色大氅掀起一阵带着雪粒的风,好似皓皓白雪中划断夜色的一枚剑。黑马嘶鸣一声,换了个方向继续狂奔,背上却只余一件衣裳,是以大概奔得更快些,仿佛主人只是勒马换向。
贺行之不等她打开密室的门,自行就打开进去,门口落下一串血珠。她去看时,正逢他回了头,那张脸上未见一丝痛楚,却冰冷得可怕。
陆远生不免想到,贺行之的这出戏,演得比自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