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婆婆最终还是没有挑暴发户风格的狐裘。她挑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只是一件雪白,一件玄色,珍珠小颗小颗连刺绣缀着,竟不显得突兀,反而精巧可爱。
陆远生拢上狐裘,觉得这比她之前那件质量好太多了,一拢上就暖和得紧。脸藏在白绒绒的狐毛间,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俏丽明媚。
崔婆婆是越看越喜欢:“陆娘子生得真好。穿这狐裘也真好。不知,”她看了一眼贺行之,见他没注意,续道:“不知可许了人家没有?”
陆远生略笑笑:“不一定呢。”
她倒是很忧心,若是贺少敛心思百转再放弃了娶她的想法,那到时候她是以刺客的身份去替他死呢,还是以什么笔友的身份去替他死呢?所以这一笑十分勉强。
贺行之听到崔婆婆发问,眼风一扫,却以为那个笑比起她平日里的笑要温婉许多,大抵是在害羞。
于是淡淡道:“她许了少敛。”
崔婆婆大为震惊:“什么?”
缓了一会儿,终究没缓过来,嘴唇颤动着问:“陆娘子就是景王殿下一见倾心的那个姑娘?”
十分焦躁忧心地反复踱步道:“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陆远生听得莫名:“什么怎么办才好?”
待崔婆婆还要张口,却被一阵划破密室中安详的凌风打断。
贺行之披了那件玄色珍珠狐裘,神色冷淡,又恢复了翊王那副尊贵模样:“走吧。”
贺行之这么急着走,大概是害怕那群追兵发现他们追的不过是匹马与一件衣服,返回这路上挨着搜寻。陆远生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句不愧是当代关羽,刮骨疗伤不在话下,胸口中箭也只用休养一晚上,真乃英雄也。
毕竟他手上还握着自己的报恩金,甫一听到他说要走,她立刻收拣行囊,殷勤道:“我同殿下一处回去,殿下可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啊,这药我替殿下收拣好,殿下好好休息……”
崔婆婆看着陆远生积极的模样,眼眶一红:多么替人着想的姑娘!
看着贺行之淡淡地看着她默不作声,眼眶又是一红:多么黯然神伤的殿下!
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两人都穿着一样的珍珠狐裘,又兼颜色十分好,再次将眼眶红了一红:多么苦命的一对鸳鸯!
分明是一对璧人,却因为他人在中间横叉一脚,生生断了缘分,此时却只能哀愁叹惋,想必他二人都是硬忍下来,强作笑态。崔婆婆想得心痛,亦想得入神,再抬眼时,却是另一番光景。
贺行之体谅崔婆婆年迈,不堪马匹颠簸,早早地买好了车马。陆远生和崔婆婆在车里坐着,他却在外头驾马,披着黑裘走得不急不缓,风雪虽大,他也面不改色。
那庙本就在随城边缘,马车脚程尽管不算快,也不多时便出了城。只闻穿堂掠过琵琶声,金水桥畔画舫传来香风阵阵,岸边酒肆划拳的声音甚热闹,连货郎叫卖的声音都显得有气势些。
崔婆婆愣了一愣,十分老道:“啊,是到天水了。”
陆远生看得兴致盎然。本朝虽然民俗旷达,但也没有到不羁的程度,天子脚下更是有许多禁制,长安城中自然无法一饱眼福。荆州虽非苦寒之地,但其中人到底老实淳厚些,也没有像天水这样开放的,姑娘郎君在大街上谈情说爱……
等等,好像不是在谈情说爱。
陆远生撩起帘子来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琢磨着那男人拽着姑娘的手腕,表情却甚为轻蔑;姑娘被拽住手腕,泪盈盈的,似乎很想离开,身体却止不住的发抖。
她向前头叫道:“殿……贺郎君,可否停一下?”
马车择了路边渐渐停下。陆远生撩开帐子正预备走下去,被贺行之兜头扣了一顶帷帽下来,动作虽快,倒也轻柔。
朦胧雾纱间,陆远生抬头望他,他坐在马上,并不看她,语气淡淡:“省得你太过招摇。”
陆远生茫然地谢过他,走出好几步,才意识到他是在看那对男女的方向。
至于为何不同他们商量后再去,是因为贺行之总还是那副闲闲的样子。见义勇为他不一定去,看笑话是一等一的在行,陆远生怕他不帮忙,还买了二斤瓜子在旁边嗑起来,实在是有失风度。
她也不打算贸贸然抢人,只是戴着帷帽装作行人慢慢靠近。走得近了,听见他两个的争执声。
“小妹,我也并非逼你,那齐家有什么不好?嫁过去不愁吃不愁穿,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这样不为我们着想?”
“阿兄,非是我不为你们着想,可齐家……齐家除了六十多岁的齐老爷,就仅剩一个齐家三郎……”
“我们正是要将你嫁给那齐三,又不将你嫁给齐老爷,你慌个甚?”
“……”
后头这一句女子的被江风吹散了,陆远生却没听清楚。只是他二人原来并非怨偶,而是一对兄妹,为婚事在大街上争执不休。这样的事在现代也不是很好看,在这个朝代更是要关起门来商量,但他们自争执,行人一径卖货的卖货唱曲儿的唱曲儿,神情没有一丝变动。
陆远生有点讶异,随手拉了个路人甲,聊了几句套了个近乎,再顺口问道:“那一对兄妹在街上吵得这样狠,却没有人管管么?”
路人甲见陆远生狐裘精致、体态端庄,虽薄纱遮面,但一等一的丽色难以遮掩,早已弯了眸子,听她有此问,便忙不迭答道:“娘子不用管他们,那是我们城里出名的泼皮。齐家哪有什么三郎,早已死得透透的,他是要将他妹妹嫁过去配阴婚呢。”
陆远生听得胆寒。天水不比随城天寒,雪也不常下,狐裘照常拢着,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人甲见她这样,宽慰道:“他们这样也有好些天了,我们最初也劝劝,后来见日日这样吵,料想这阴婚也不成的,所以见怪不怪了。
“这家人家姓秦,本也是个体面人家,后来家道中落,秦老爷气急攻心,卧病在床,偌大的府邸只剩秦郎君一人支撑。这郎君呢本与他妹妹关系很好,但他继任后家中每况愈下,性格逐渐暴戾,对他妹妹也是非打即骂。
“后来秦郎君看上个娘子,那娘子家中看不起秦郎君,要他凑够了礼钱再去提这回事。秦家自然拿不出这份钱来,秦郎君竟一时冲动,将个妹子许给了一个死人。”
说到这里,他惋惜地叹了叹,道:“秦家娘子本性温和,从不违逆兄长的,此番却是万般不肯。秦郎君醒酒后也追悔莫及,可惜许了就是许了,齐老爷家大势大,可不是开玩笑的。”
陆远生听得皱眉,有个这么糊涂的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继而问道:“那这秦娘子是非嫁不可了?”
路人甲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秦家从此得罪了齐家,又兼秦郎君决计娶不到心仪的娘子罢了。秦郎君为了那礼钱,像是铁了心不管他妹妹。”
陆远生低声恨恨道:“神经病。”又抬起头迎着对方疑惑的眼神继续发问:“那这娘子不愿嫁,为何不干脆一走了之?”
她知道这个问题有些蠢,虽然电视剧里面动不动就私奔,古代的姑娘家又哪有那么容易私奔的。但没想到他还真用诧异的语调答道:“娘子怎么知道她逃过?”
又更加十倍惋惜的调调道:“可惜,可惜。”
陆远生很识趣地凑上耳朵,他满意地点点头,续道:“这秦娘子虽则性子柔和,但毕竟泥人捏的也有三分血性,实在受不了兄长逼迫,便寻个黄道吉日逃了。秦娘子与秦郎君并非一母同胞,她阿娘只是个不受宠的妾室,按理来说把她阿娘带走,逃得也安心。”
痛心疾首道:“问题正出在这里。她这阿娘虽不受宠,却对那秦老爷是情根深种,秦娘子几次劝了都劝不动。本来有一次说动了,到了渡口,却又临时反悔,奔了回去,说是秦老爷此刻卧病在床,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陆远生瞠目结舌:“那丢下她女儿就可以了?”
路人甲叹道:“也不行么。所以,她一直在夫君与女儿之间盘桓,这头哭一哭,那头哭一哭,是以拖到今日也没个结果。”
江风起,路人甲拢了拢衣裳,打眼望见远处队伍热热闹闹吹吹打打而来,自慌了神,匆匆忙忙向陆远生告别:“娘子也快离开吧,娘子如此容色倾城,被那齐老爷看上就不好了。”
陆远生远远看去,只见一长队侍从丫头们,抬轿的抬轿,递茶的递茶,街道人群均已被前头那个颐指气使的仆从疏散开。队伍中间拢着一台大轿子,金玉雕花,流苏错落,富贵程度比之她安信候府的轿子也不输半分。
“那便是齐老爷?”闲闲的声音传来,把陆远生吓一大跳,转头一看,却是贺行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抱着手不怎么上心地眺着轿子。
陆远生心道又是哪来一尊大佛,面上仍笑得春风和煦:“是。殿……贺郎君几时来的?”
贺行之漫不经心:“你说什么……‘神经病’的时候。”
陆远生:“……”
来的倒巧。
恐贺行之还要问这神经病是个什么病拿什么药可以医,陆远生当机立断拿话堵住他的嘴:“贺郎君听了这么久,可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贺行之:“与我何干?”
陆远生:“……”
他说的倒也没错,但听了这么一个完整的故事亦能对这可怜的妙龄少女没有一丝同情之心的,真是心硬如磐石。
此时却不及再与他斗嘴,那齐老爷的仆从看着就要赶到眼前了,秦家一双兄妹本欲早早离开,却被那快马加鞭赶到面前的仆从喝住,不得不跪伏于地。
仆从趾高气昂道:“秦家郎君,我们老爷给你三日为限,如今已七日有余。我们老爷心善,你却一再违诺,今次我们老爷亲自出动,将秦娘子接回府中完婚。”
那跪伏于地的姑娘听了这话,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瘦弱的身板叫人看了好不可怜。仆从却不管不顾,一双手眼看就要伸过去,却听得一声清越的嗓音,道: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