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

    在陆远生的口中,这是一个感人肺腑、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

    她作为一个被阿耶阿娘抛弃的孩子,孤苦无依,又不能参透禅机,在庙中常常被当作愚钝之人对待。高僧不喜她,庙中众人亦不喜她,只有一个病歪歪的师父对她好,她活得其实很艰辛。

    就在这样艰辛的条件下,她遇见了仙女姊姊,也就是贺行之他母妃。他母妃为了不暴露身份,常常屏退了侍女同她谈天,又给她师父送药,是以师父才能慢慢好起来。于是二人成为知心好友,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母妃是谁。

    后来她渐渐被这阿姊惯出一些顽劣的性子来,或许是在庙中压抑得太久,一旦养出这性子,便格外一发不可收拾。可叹她当时年少,心高气傲,不知道有些人的哪一面就是永别,一日竟同她大吵一架,一拍两散。

    那时候她放不下面子,总觉得会有下一面,或许到时候二人不会继续僵持。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安心地睡了过去,梦中还在构思如何道歉,醒来一看,人去楼空。

    高僧道,机缘尽了,不必强求。

    陆远生说到此处,抹了抹眼泪,用那双泪光闪闪的眸子望向老妪:“她,竟是再没有提起过我么?”

    老妪本是奔着拆穿谎话去的,此刻见她哭得如此真心实意,却拿不准是不是因为自己年迈体弱,忘却了许多往事,或是娘娘真的伤心到未曾提起过这个小友。

    人的年龄上来了,未免升起一些怜爱小辈之心,更何况这小辈刚刚才对他们有了救命之恩,又兼花容月貌,尽管还是煤灰满脸,可还是能看出一副倾城色,此刻眼眶红红,实在可怜可爱。

    老妪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慈祥:“或是娘娘提过,我忘却了,也说不准。”

    那娘子却仿若很受伤一般后退一步,喃喃道:“果真没有原谅我么?”

    又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更加伤心道:“翊王这样问,想必是不相信我。翊王是阿姊的孩子,论理我欠你一记,但如今我救你一命,也算报了恩。你既不信我,我也不好逼你,虽然你三番五次试探耍弄我、用剑划伤我还怀疑我是刺客,但没事的……”

    柔弱道:“我只望翊王殿下能够将妾的环佩归还。那支环佩于妾,实在是很重要的东西。”

    听见她的哭声,贺行之的身体一僵。

    听见她列出一长串自己的罪行,又是一僵。

    最后听见她想要回环佩,贺行之有些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崔婆婆一脸愕然、失望、惊讶、难过等情绪揉杂在一起,有些想再把那支箭插回胸口。

    “我无意……”他解释了三个字,一长篇解释的话混杂在脑海里,实在太过麻烦,于是只拿出了那枚环佩,恳切道:“抱歉。”

    陆远生接过环佩,眼见上面没有一丝损坏,红绶带还换了新的,十分漂亮,心下其实很愉悦。但崔婆婆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都是真的?”

    痛心疾首道:“你我十余年未见,你竟养成了这样的德行?”

    追悔莫及道:“为何当初就将你一人留在那长安,你阿耶是如何教导你,怎能行这等偷鸡摸狗、伤及无辜之事?”

    陆远生敛了眉,在一旁安心地看贺行之的笑话。这婆婆想必当年是个忠仆,看着他长大,亦当作膝下孩儿一般看待,平日里尊做王爷,一急躁不安,便又恢复了教育他的长辈性格。

    没想到这受教之人并没有垂眸丧气地听这训话,而是转向她,仍然是那副八风不动、沉稳淡然的模样,道:“拿走你环佩之事,是我不对。”

    “我原以为你也是他们派来的,但你知我表字,却又漏洞百出。故而我想取你的环佩来研究一番,却没想到你会追到随城。”

    他站起身,鞠躬行礼:“多谢陆娘子救命之恩。若有需要,某在所不辞。”

    陆远生被那句“漏洞百出”扎了扎,又见他胸口漏风还站起来行礼,心里愤愤的感觉便也消下去大半,连道:“你坐下说。”

    演完一场大戏,看着这两人已全部相信的样子,她未免有些心虚。然这点心虚也很快消失殆尽,她很摆谱地昂起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要那环佩?”

    贺行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惑色:“我问你要,你会给?”

    陆远生诚实道:“不会。”

    陆远生又咂咂嘴,“可你这个行径,不像君子做派。”

    贺行之倒是十分坦然:“我本就不是君子。”

    陆远生:“……”

    一番话下来,只有崔婆婆心急如焚,一直念叨着要重新教养、不能辜负娘娘心血等等。贺行之安慰了崔婆婆几句,越安慰她越慌张,遂住嘴,静静地看着她为自己谋划。

    此刻大抵已经到了下半夜,崔婆婆毕竟年迈,又受了惊吓,激动一会儿后自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贺行之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烛火,安静得像在发呆。

    陆远生这时才觉察出尴尬来,虽则三个人比两个人要好些,可现下那另一个人已经呼呼大睡,只有她和贺行之两两相望……不,她一人望一望他,贺行之只望烛火。

    好在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稍感不自在,毕竟也不算太熟悉。她却没想起来,要是在这个朝代被人发现了他们共处一夜,怕是要出大事。

    贺行之一直很安静,很久后却突然开口道:“我本以为你一定骗了我。是我太自负了,抱歉。”

    陆远生干笑了两声,心道我的确是骗了你但是也没有办法,道:“误会说清楚了就好。”

    翻过身去,却有些罕然。

    贺行之这话,意思是他心中本已经将她定为一个骗子。他很敏锐,她的确是一个骗子。

    这话先按下不谈,这意思,是他明确了她的身份有问题,便以最快的方法解决问题,譬如直接拿走环佩检查以免浪费迂回的时间。这倒是他的作风。

    不过,为什么拿了环佩后直接带来了随城,又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追兵,她就不知道了。

    陆远生的头歪了一歪,睁开眼,看见油灯昏暗的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映在墙上,一动不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她这个局外人,突然对贺行之有些好奇。

    要是他没死,故事会怎么发展呢?

    *

    次日陆远生醒来时贺行之已醒了,正靠着墙为自己换纱布,昨日她随意绑的纱布透了血又毫无章法,丢在旁边像一团垃圾。

    贺行之换得很仔细,伤口看着极深,他却面不改色,像受伤的身体不是他的一样。从前只听说华佗刮骨疗伤,现在亲眼见着这么一个狠人,陆远生很佩服。

    婆婆已经出门去买药了,贺行之把最后一圈纱布缠完,打了个结,随意道:“陆娘子是怎么找到随城的?”

    陆远生一哆嗦。没意料他仍然记得询问这件事,她还以为蒙混过关了,却不想他就这么淡然地问了出来,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有心之人想寻殿下,其实不难。”

    她斟酌半晌,选择了一个很废话的模板回答。

    贺行之却笑了一下,陆远生忖度着这一丝微微的笑里还掺着几分苦涩。

    他道:“陆娘子说得很对。”

    婆婆这时候回来了,累得满头大汗,陆远生连忙扯了一块墩子让她坐下歇着。

    “奴找遍了随城的成衣铺子,也没找见殿下说的那种狐裘。”她一面说话一面叹了一口气,“这在外面,不比在家里,殿下还是将就些。什么狐裘既要缀珠宝还要珍贵的雪狐皮,从前那个不就挺好的么,今番要找这样贵重的,却找不到。”

    陆远生有点惊讶,心想贺行之也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个性,再说正逃亡呢他去搜罗这么贵的狐裘干甚,就听见他平稳淡然的嗓音:“随城纯朴些,但盛产珍珠。若是没有,就找找缀珍珠的罢。”

    他扫了一眼陆远生,似乎仔细思考了一下,道:“也很衬陆娘子。”

    陆远生一跌,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吗?”

    贺行之挑眉,“很惊讶?”

    崔婆婆的面部表情极其丰富。先是疲倦不耐,再是疑惑不解,再是恍然大悟,最后是欣慰满足。

    “奴这就去找,殿下同陆娘子且等着,珍珠的还是有的!”崔婆婆心满意足地又奔出去了,行至远处还隐隐有声音传来:“找最大的好了,最大的值钱……”

    陆远生的嘴角抽了抽,心道狐裘上镶老大几颗珍珠,那不是看上去像暴发户了。十分没有气质。

    但要是他愿意送,她必然是欣然接受的,珍珠也越大越好。毕竟她在安信候府不受宠,此番出行,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了银子有多么重要。

    她这厢正对暴富生活想入非非,却听得一声极轻的笑,虽然轻,笑的意味却很足。

    “累陆娘子折了一条狐裘,该赔的。”

    陆远生想到自己原先那条狐裘,这么一路奔波早已经不知浸了多少雪水趟过多少泥地,领上的狐毛都无意间削掉一块,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色,居然能凭借他以旧换新,很划得来。

    心里不管有多么开心,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陆远生咳了两声,十分正经道:“我救殿下实是天经地义之举,换谁都会这么做的。殿下不必如此客气,若是这样……”

    后半句“不若殿下把那瓶一钱千金的伤药给我研究研究”还没吐出来,就听他淡然道:“哦,那算了。”

    陆远生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行之很有耐心地等她咳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条斯理道:“陆娘子,我于救命恩人,向来有个讲究。若是救命恩人并不富裕,便予他万金;若是救命恩人位低身贱,便予他高位。

    现下看陆娘子,已是名满长安的贤淑贵女,既不缺财,亦不缺位,更难得的是有一颗无所求之心。既如此,我再执意相送,反倒是对陆娘子的一种侮辱,还是……”

    “算了吧”三字还没出口,亦被陆远生堵了一回,她言辞恳切、目光真诚地扑过来:“给我钱。我要钱。”

    “……”

    陆远生在贺行之慢条斯理又文绉绉的话里迅速地对失去钱财和失去脸面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人怎么能为了脸,连钱都不要呢?

    贺行之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救命恩人的一番言论当然是他信口胡诌。能救他的人少之又少,这少之又少的人中,愿意救他的更是屈指可数,因此他于报答救命恩人这一项上根本无从可虑。

    这次遇见她,的的确确,是他一切规划中唯一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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