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
莉安蜷在窗边看日落。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铁板换成了防弹级别的玻璃,这样不影响她看风景也不影响林恒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太阳倾斜到一定角度,犹如某个古老的时钟被敲响,莉安猛地抬起头,鼻尖微微抽动,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和焦躁。她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林恒,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甚至忘了平日里那些恨意与惧怕:
“林恒,时间到了。”她宣布道,然后不等他反应,就立刻行动起来,“我需要打窝。”
“打窝?” 林恒眉头蹙起,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他瞬间警惕。他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瞳里充满了审视。
但莉安已经无暇解释。她像一只被本能驱使的动物,开始迅速地将房间里所有柔软的东西聚集起来——她床上那套柔软的被子、枕头,林恒之前换给她、如今堆在角落的备用床品,甚至还有几件他挂在衣架上的、质地柔软的干净衬衫。
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拖到房间最宽敞的角落,手脚并用地将它们堆叠、拍打,形成一个杂乱却看起来莫名舒适的“窝”。然后,她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像一只寻找庇护的穿山甲,将自己深深地埋藏在那些柔软的织物之中,只露出一点点黑发。
紧接着,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她在里面不安分地蠕动、蹭来蹭去,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丈量、确认这个临时巢穴的每一寸边界,试图从中汲取最大的安全感。
林恒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系列怪异的行为。他没有阻止,只是眼神里的警惕逐渐被一种深沉的观察所取代。莉拉的行为,让他联想到了动物筑巢或准备蜕皮的本能。
就在他判断这可能是她某种周期性生理或心理反应,不具攻击性,准备暂时不予干涉时——
那只从“窝”里突然伸出来的手,打破了他的预估。
莉安从柔软的织物堆里探出手臂,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蛮横的执拗,猛地将他往“窝”里拽!
“进来!”
她的声音从窝里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烦躁地急切。
林恒本能地抗拒了一下,但他立刻察觉到,她此刻的力量并非源于攻击,更像是一种强烈的、非理性的需求。他犹豫了一瞬,灰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权衡。最终,他顺着她那股蛮力,有些踉跄地、极其不适地,被迫半弯着腰,被她拖进了那个由被褥和衣物堆成的、充满她气息的狭小空间里。
一进入“窝”内,光线瞬间变得昏暗,周围全是柔软织物的触感和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阳光与星辉的气息。莉安像八爪鱼一样立刻缠了上来,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脖子,脸颊在他胸前坚硬的制服布料上用力地蹭着,双腿也不安分地缠上他的腿,整个人如同某种正在蜕皮的生物,焦躁而又依赖地在他身上磨蹭着,仿佛要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接触,来安抚体内那股因季节或年岁更迭而涌起的、无法言喻的不安。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粗鲁,与其说是亲密,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动物性的宣泄。
林恒全身僵硬,他被困在这个柔软的“巢穴”里,被她像抱枕一样紧紧箍住、蹭来蹭去。他向来极度排斥这种混乱、不受控的近距离接触,尤其是如此黏腻的纠缠。他的下颌线绷得极紧,眉头深锁,几乎要立刻将她推开。
但……莉安那紧贴着他的身体,那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那埋在他颈窝处的脑袋,那急促而不安的呼吸,还有那环抱着他的手臂,那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绝望的用力。
这不是挑衅、算计,甚至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本能对“安全”和“锚点”的原始渴求。
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有些生硬地、极其克制地,落在了她不断蹭动着的后背上。
他没有像她那样磨蹭,只是将手掌平贴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传递过去一丝稳定的、微凉的温度和力量。
“安静点。”他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窝”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忍下的不耐,却奇异地没有往日的冰冷。
或许是这简单的碰触和命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他本身的存在就足以成为她渴求的“锚点”,莉安那焦躁的磨蹭动作,渐渐缓和了下来。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地蠕动,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发出了一声如同幼兽般的、满足又疲惫的喟叹,整个人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蜕变的庇护所,慢慢安静了下来。
昏暗的“窝”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林恒背靠着墙壁,即使在这个柔软的窝里,他也下意识地选择了背靠坚固支撑的姿势。怀里,一个像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寻求安全感的非人之物,却让他感受到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混乱却又奇异的静谧。
他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
那只手停留在莉安的后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画皮妖周期性不安的潮汐中,伫立起一个稳定而奇异的避风港。
这一刻,恨意、掌控、生存……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个由被褥搭建的、柔软的巢穴之外。
只剩下一种超越理解的本能依赖,和一种更加复杂的、无声的容纳。
莉安没有睡很久,过了没十分钟,她就又开始窸窸窣窣地动作。
这次,或许是刚睡醒,或许是受节气变化影响,莉安在柔软的“窝”里盘旋、磨蹭的动作慢了下来,但那种焦躁并未完全平息,反而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哽咽的抱怨。她依旧紧紧抱着林恒,像藤蔓缠绕乔木,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不满:
“你一点都不好蹭……”她指控道,像个挑剔又委屈的孩子,“硬邦邦的,还一动不动……我的同类,这个时候会和我一起蹭来蹭去,互相梳理,那才舒服……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同类……”
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用那双氤氲着水汽和不满的眼睛瞪着他近在咫尺的下颌线:
“你明明说过要给我‘更好’的环境?这就是你说的更好吗?连一个像样的、能一起打窝的同伴都没有!”
“你们人类……不是总爱叫嚣着什么……‘爱是放手’吗?”她抓住了致命的道理,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嘲讽和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好,真的想给我更好的,为什么不放手让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
说到最后,她的委屈和对外界的向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看他,而是将脸重新埋进柔软的织物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边继续无意识地用身体磨蹭着巢穴的内壁,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气息、所有的存在感都牢牢烙印在这个小小的避难所里,一边发出带着哭腔的、破碎的自语:
“我觉得自己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明明……明明以往这个时候,我可以在很大很大的树林里,随意走来走去……闻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听着风声和虫鸣……阳光透过叶子照下来,暖洋洋的……我可以找到最舒服的树洞,或者自己挖一个坑,安安心心地待着,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有人关着我,没有人逼我喝不想喝的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对失去的自由和熟悉环境的深切怀念与哀伤,回忆里美好的山林与此刻被困在人类房间、依赖仇敌血液、连本能都需要在如此憋屈环境下满足的现状,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林恒沉默地听着,她那颠三倒四的抱怨、尖锐的质问和充满悲伤的喃喃自语不是第一次了,从她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们没少因为这件事争吵。但这是第一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的颤抖,听到她强忍的哽咽,以及那近乎绝望的、对过往自由的向往。
她的话语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在他心上。尤其是那句“爱是放手”,从她口中用如此讽刺的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杀伤力。
他灰蓝色的眼瞳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她无休止抱怨和比较引出的不耐,有被她质疑“更好”承诺时一闪而过的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某种类似于“理解”却绝不可能认同的冰冷清醒。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关于她的本能,关于她的过去,关于自由。
他也知道,他给的不是她想要的“更好”,而是他认定的、能确保她“存在”的“必须”。
当莉安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几乎要再次哭出来时,一只滚烫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捧住了她的脸颊,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昏暗中如同寒星的眼眸。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委屈和迷茫。
“说完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愤怒,没有安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莉安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抽噎了一下,没敢再说话。
“第一,”他开口,语气如同陈述军规,“我不是你的同类,永远不会是。别用你那套标准来衡量我。”
“第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让她无法移开视线,“‘更好’的环境,是指让你活着,而不是让你回到随时可能被敌人撕碎、或者因能量耗尽而消散的山林。”
“第三,”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笃定,“‘放手’?”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那是弱者才会相信的童话。”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
“我林恒,只会抓紧我认定的一切。直到我死,或者它毁灭。”
“没有第三种选择。”
“听懂了吗?”
他松开了捧着她脸的手,但目光依旧锁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莉安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决,听着他那番将“爱是放手”彻底踩碎、宣告着绝对占有和控制的宣言……
所有的委屈、抱怨、对自由的向往,在这一刻,仿佛都撞在了一堵冰冷而坚不可摧的钢铁壁垒上,被碾得粉碎。
——在这个男人面前,谈论“放手”和“自由”,是可笑而徒劳的事情。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软软地重新趴回他怀里,将脸埋得更深,不再动弹,也不再言语。只有那无声的眼泪不断流淌,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证明着她内心那无法平息的风暴与绝望。
而林恒,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湿意和怀里这具彻底安静下来的、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那冰冷的壁垒之后,似乎也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波澜。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姿势,背靠墙壁,被困在这个由她构筑的、充满她气息的柔软巢穴里。既像是守护,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深沉的囚禁。
莉安哭了一会,感受着林恒僵硬的身体。就是不好蹭,就是不软,就是烫手,就是一点都不好!
还有那番冰冷彻骨、彻底粉碎她所有幻想的宣言!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力反抗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喷涌。她突然停止哭泣,一种激烈的、想要将眼前这个带来所有痛苦根源的男人驱逐出去的冲动取而代之,从心底升起。
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像一只被激怒的炸毛猫,在昏暗的“窝”里用力推搡着林恒坚硬的身躯,声音因为激动和之前的哭泣而嘶哑,却带着十足的怒火:
“你走!出去!滚出我的窝!”她一边推,一边尖声叫道,手脚并用地试图将他从这个由她搭建的、本该充满安全感的柔软空间里驱逐出去,“我不要你在这里!我讨厌你!看见你就烦!”
她的力道对林恒来说微不足道,但那种激烈的排斥和充满厌恶的语气,在刚刚经历过那番诡异的静谧和依赖之后,显得格外刺耳。
林恒被她猝不及防地推搡了几下,眉头蹙起,灰蓝色的眼瞳里瞬间凝结起寒意。他轻易地制住了她胡乱挥舞的手臂,固定住她躁动的身体,声音低沉而危险:
“闹够了没有?”
“我没闹!”莉安用力挣扎着,头发凌乱,眼神凶狠地瞪着他,“这是我的窝!我不欢迎你!你出去!滚啊!”
她见推不动他,便开始用语言攻击,试图用最伤人的话将他逼走:“你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恶心!窒息!你根本不懂我需要什么!你只会破坏一切!连我的窝都要污染!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林恒看着她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双燃烧着纯粹恨意的眼睛,以及她拼命想将他驱逐出这个小小庇护所的姿态,眼中的寒意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冰冷。
他没有因为她的辱骂而动怒,也没有再强行留下。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地,从那个由被褥衣物堆成的、尚且残留着她体温和气息的“窝”里,退了出去。
他站在“窝”外,身形挺拔,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冷硬的姿态。他理了理刚才在纠缠中略显凌乱的制服领口和袖口,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低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蜷缩在“窝”里、依旧用仇恨眼神瞪着他的莉安,淡淡地开口,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如你所愿。”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仿佛那个温暖的、混乱的、充满她气息的巢穴与他毫无关系。
莉安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听着他那句轻飘飘的“如你所愿”,心中的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更加难堪的感觉。
她成功把他赶走了。
可为什么……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
反而觉得这个刚刚还让她安心无比的“窝”,此刻变得有些……冰冷和空旷?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织物里,用力呼吸着属于自己的气息,试图驱散那股因为他离开而悄然侵入的、令人不适的空虚感。她嘴里还在倔强地、小声地重复着:“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但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迷茫和疲惫的叹息。
莉安再次睡着了。
而坐在桌边的林恒,拿起之前未看完的文件,目光落在纸面上,却久久没有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