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出去!
莉安站在洞开的房门口,看着身后那个如同影子般的士兵,又看了看林恒消失的走廊方向。
她猛地转身,冲回了林恒的房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破坏性的光芒。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发展,但还是尽职地跟到门口,沉默地看着。
只见莉安像一阵风似的在林恒那间向来整洁到近乎强迫症的房间里刮过,她先是冲到衣柜前,猛地拉开,里面挂着的几套熨烫平整的军队制服、便装,被她一股脑地扯了出来,胡乱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接着是书桌!那些整齐码放的文件、他常用的那套看起来很贵的陶瓷茶具、甚至那几把他私人收藏的、保养得锃光瓦亮的刀具,全部被她扫进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大布袋里!
抽屉被拉开,里面一些私人物品——一块旧怀表,几枚意义不明的勋章,甚至之前莉安硬塞给他的古怪小玩意儿——也统统未能幸免!
“你……你在做什么?!”门口的士兵终于忍不住,惊愕地开口问道。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对待上尉的私人物品,这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莉安头也不抬,一边奋力地把一个沉重的、装着杂物的箱子往门口拖,一边气喘吁吁却又带着一种畅快淋漓的恶意回答道:“筹集资金!看不出来吗?!”
她要把林恒的东西!所有!全部!都卖掉!
她想象着这个男人回来时,看到自己如同被洗劫过一般、空空如也的房间时,那张冷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震惊?暴怒?还是那该死的、万年不变的冰冷?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既然他把她当“所有物”,当工具,那她就先把他赖以维持的“上尉”身份的物质基础给拆了!看他还能不能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快点!帮忙!”
她冲着那个目瞪口呆的士兵喊道,指着地上那堆被她像垃圾一样对待的、属于上尉的私产,“把它们都搬出去!我知道哪里有黑市!这些东西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士兵僵在原地,进退两难。上尉命令他监视并确保目标安全,但没说要帮着洗劫上尉的房间啊!
莉安才不管他,自顾自地、像只忙碌的松鼠,一趟又一趟地把林恒的东西拖到广场上,很快就堆起了一座小山。制服、文件、茶具、武器、私人物品……混杂在一起,如同一个荒诞的、对林恒过往人生的无声嘲讽。
她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林恒就在那里,大声宣布:
“等着吧!等我筹够了钱,我就远走高飞!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这话既是对林恒的挑衅,也是说给那个监视的士兵听的。
然而,她内心深处知道,只要那该死的血液维系还在,只要她还对他有“感情”,所谓的“远走高飞”永远只是个奢望。
她舍不得林恒。
但这并不妨碍她此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宣泄她的愤怒,来试图在他那密不透风的掌控上,撬开一道属于她自己的、疯狂的裂缝。
军队宿舍的广场区里,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一个穿着宽大男式衬衫和合身裤子的美丽少女,正兴高采烈地变卖着上尉的家当,而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到了刚刚结束一场紧急会议的林恒耳中。
当林恒快步赶回公寓区,看到走廊里那堆如同垃圾般被丢弃的、属于他的物品,以及站在物品中间、脸上带着挑衅和得意笑容的莉安时,他脚步顿住了。
灰蓝色的眼瞳,第一次,在面对她时,除了冰冷、愤怒、无奈之外,清晰地掠过了一丝……
荒谬。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想笑的感觉?
军队宿舍的广场本就不是什么私密场所,莉安弄出的动静和她那惊世骇俗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士兵和工作人员的注意。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好奇地探头张望,但当他们看清那堆被扔在走廊里的东西——那眼熟的制服、那套上尉珍视的茶具、甚至那些保养得一丝不苟的私人刀具——以及正在奋力把一个沉重箱子往外拖的、穿着不合身衬衫的少女时,惊愕迅速变成了难以置信,随即,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压抑的窃笑、难以置信的摇头、以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兴奋的议论声,在走廊里低低地蔓延开来。
“喂喂……那不是上尉的……”
“我的天,她是在……卖上尉的东西?”
“看那把刀!我上次想摸一下都被上尉瞪回去了!”
“这姑娘什么来头?胆子也太大了吧!”
江野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发现了绝世珍稀物种般的狂喜:“哇哦!林恒!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宝贝?!这行动力!这破坏力!这……这美学!”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几个平日里对林恒又敬又畏、没少被他训练的士兵,此刻更是憋笑憋得肩膀耸动,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忍着笑冲着刚刚赶到、正站在广场入口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的林恒喊道:
“上尉!可以啊!这回真是遇上对手了!”
“哈哈哈,林恒,你这算是……被抄家了吗?”
“这姑娘厉害!能把您逼到这份上!”
喧闹声中,莉安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和笑声。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奇异的、被认同的感觉,混合着她原本的报复快感,让她更加来劲了。她优雅地提起衬衫衣角,向着四周鞠了一个标准舞剧式的躬,接着故意拿起林恒那套珍贵茶具中的一个杯子,像展示商品一样对着围观的人群晃了晃,大声道:
“上好瓷器!谁要?便宜卖了!”
“噗——哈哈哈!”
这下,更多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廊里充满了喜悦的空气。
而被众人目光聚焦的林恒,依旧站在原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预料中的暴怒,也没有被冒犯的阴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他的财产”中间、像个努力经营的小贩般、脸颊因劳作和兴奋而泛红、眼中闪烁着报复和些许得意光芒的莉安。
周围的哄笑和调侃,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随意丢弃、沾染了灰尘的、代表着他“上尉”身份的物件,又落回到莉安身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理会那些调侃的士兵,也没有去看兴奋的江野,而是迈步,径直走向莉安。
人群的哄笑声下意识地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以为上尉终于要出手制止这场闹剧了。
莉安也警惕地停下了动作,握紧了手里那个茶杯,像只随时准备炸毛的猫。
然而,林恒走到她面前,并没有抢夺她手中的东西,也没有训斥她。
他只是微微俯身,从地上那堆杂物里,捡起了一样东西——是之前莉安送给他的小物件。外表上已经有了些许划痕。
他拿着那小东西,在莉安警惕的目光中,用指腹轻轻擦去外壳上沾着的灰尘,动作细致而专注。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莉安,灰蓝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甚至……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玩味?
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走廊里残余的嘈杂,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个,”
“你打算卖多少钱?”
“……”
整个走廊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莉安。她张了张嘴,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恒看着她错愕的表情,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零点一个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继续用那平淡的语气说道:
“还有这些,”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制服、刀具、文件,“估价。列个清单。”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卖了钱,七三分。”
“我七,你三。”
“毕竟,‘本金’是我的。”
说完,他将那旧物件随手抛还给她,然后不再看她那彻底石化、仿佛世界观被重塑的表情,转身,对着那群已经目瞪口呆的士兵和江野,恢复了上尉的冷硬语气:
“看够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群如同被惊醒的鸟雀,瞬间作鸟兽散,只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和憋笑憋到内伤的表情。江野还想留下看戏,被林恒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兴奋地喃喃自语:“太有趣了!这小宝贝!一定要记录下来!”
走廊里,转眼间又只剩下莉安,和那个沉默的监视士兵,以及一地狼藉。
莉安拿着那块旧物件,站在原地,看着林恒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她预想了他所有的反应——暴怒、强行制止、甚至更冷酷的惩罚——唯独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这种……
他居然跟她谈分账?!
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感觉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奋力挥出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深不见底的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冰山上,而冰山……居然跟她讨论起了拳头的市场价格?!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冰冷的旧物,又看了看地上那堆“待售”的物品,之前那股报复的快感和疯狂的劲头,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无处着力的挫败感,和一丝……感动。
是啊,这就是林恒。
永远包容她、纵容她,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都会为她遮掩,为她着想,为她考虑的林恒。
她喜欢的林恒。
走廊里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空洞的寂静和满地狼藉。莉安还保持着接过旧物的姿势,指尖冰凉。
林恒就是这样,永远用一种处理公务般的、不带任何私人情绪的冷静。哪怕她把家拆了,他还会和她谈起分账。
“坏人……”
莉安缓缓低下头,视线模糊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身体里血液的灼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委屈、挫败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以为自己的反抗至少能激怒他,能让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出现一丝属于“人”的、真实的情绪波动。哪怕是愤怒也好,至少证明她的存在、她的行为是能影响到他的。
可是没有。
林恒,就像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她用力撞上去,头破血流,冰山却连一丝裂痕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冷静地承受了所有撞击,甚至连摇晃都吝啬给予。
他总是这样。
无论她是逃跑、是攻击、是咒骂、还是像现在这样疯狂地破坏他的所有物,他都能用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接住”。用禁锢接住她的逃离,用血液接住她的消散,用“所有物”接住她身份的揭露,现在,又用“分账”接住了她幼稚的报复。
这种“接住”,真的只是包容吗?
还是说,林恒其实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她根本不在他眼里,她对他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的含义是——他心里没有她。
莉安好像又回到了她暗恋林恒的时候,那时她想方设法叽叽喳喳陪在他身边,他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礼貌疏离。
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绝望的距离感油然而生,莉安意识到,林恒的这种冷静,比任何狂暴的怒火都更让她感到无力,让她有一种被彻底无视的、渺小的悲哀。
她狼狈地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然后蹲下身,开始一件一件地,默默地把那些被她扔出来的东西捡回去。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她把团皱的制服尽量抚平,把散落的文件归拢,把茶具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把那把曾被视若珍宝的旧物件轻轻放回抽屉里。
每放回一件东西,就像是在无声地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所有激烈的情绪和行动,在他那座冰山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可笑。
她恨他吗?
恨。
恨他囚禁她,恨他用血液束缚她,恨他把她当成工具和线索。
但此刻,在这无声的、狼狈的收拾中,她忽然模糊地意识到,那尖锐的恨意底下,或许还藏着别的什么。
她恨的,也许并不是囚禁本身。
她恨的,是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真正触碰到他。
恨的是,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包容”,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罩。
那不是给她的,是给他自己那套行为准则的,是给他那个“责任”标签的。
他们离得那么近,血液相连,命运交织,却又那么远,像两个最奇怪的陌生人。
她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回原处,默默地站起身。房间里似乎恢复了原样,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属于林恒的空间,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一条她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名为“林恒式冷静”的鸿沟。
而就在这时,林恒去而复返。他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毛巾和一杯温水,似乎是去处理别的事情顺路带回的。他走进房间,看到已经恢复整洁,细节处依旧凌乱的房间,和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红肿、神情木然的莉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走到她面前,将毛巾和温水递给她。
“擦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莉安没有接,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哭红的、带着浓浓疲惫和疏离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了一个她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林恒,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林恒拿着毛巾和水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灰蓝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但快得抓不住。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毛巾和温水,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转身,再次留给她一个沉默的、无法穿透的背影。
有些问题,或许连他自己,也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