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卯时初刻。
锁秋按照昨夜汀竹吩咐的那般,一大清早就起身,面上故作惊惶,扬声唤道:“杏儿!”
门槛地面上,杏儿猛地被这声呼喊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抬头,一脸茫然的抬头望着锁秋。
锁秋又拔高了声调,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杏儿,你为何会在此处?”
杏儿慌忙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身上衣裳脏乱,急忙想替自己解释。还未开口,汀竹便从屏风后缓步走了过来,声音清和带着些许疑惑,“锁秋,何事惊慌?”
锁秋见汀竹出来,连忙上前半步,语气急切,“小姐,奴婢晨起一睁眼,本想去如厕,就见杏儿,在这门口处趴趴着。”
“不知何时来的,奴婢竟半点不知晓!”
杏儿脸色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解释,“不是的,小姐,奴婢......奴婢昨夜是奉命来守夜的,也不知怎的一进门口就晕了过去,绝非有意擅闯!”
“奉命?”锁秋截住话头,眉梢微挑,“杏儿,你不知进小姐的屋,要经过小姐允许么?”
“且有我守着小姐,何须你来多此一举?”
这一连两问将杏儿给难住,支支吾吾了好一会,竟说不出半句完整话,“小姐,锁秋姐姐,奴婢......”
汀竹眸光微垂,扫过杏儿沾了灰的裙摆,声音依旧平和,“奉命?奉谁的吩咐?”
见杏儿憋了半天仍是闭口不言,锁秋见状,语气狠厉,“你若再不说实话,我这就去禀明老爷,说你图谋不轨,夜闯小姐的闺房,老爷定会为小姐做主将你发卖出去!”
杏儿一听,神色当即就慌乱起来,咬着唇瓣嗫嚅道:“是......是姨娘身边的梨画姐姐,她以奴婢家人安危相胁......让奴婢盯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昨夜见小姐房内比先前早早歇息,便以为小姐不在房中,才想进来瞧瞧......”
汀竹闭着双眸轻揉着眉心,半晌未语,瞧不出喜怒。
微风吹过门口,直逼她素净的脸上,睡意瞬间清醒了一半。
锁秋见状,又添了一句,“小姐,这杏儿被人唆使,竟敢夜闯闺房。若不严惩,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事端!”
杏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顺着脸蛋滚落,连连叩首,“小姐饶命!奴婢也是被被逼无奈,梨画姐姐说。”
“若是不从,便要将奴婢爹娘赶出府去,还说......还说要送奴婢弟弟去矿上做苦工!奴婢实在不敢违抗啊!”
她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不多时便红了一片,溢出血珠。
听闻被逼迫,汀竹便缓缓抬起了眼眸,看着她那带血的额头,心中一软,但声音依旧清冷,“起来吧。你既非本心,且念在初犯,便不与你计较。”
杏儿一愣,似乎是没料到会这般轻易脱身,怔怔地望着她,忘了起身。
锁秋也有些诧异,低声道:“小姐,这......”
“只是,”汀竹话锋一转,眸光瞬间变得清亮,又道:“你需如实告知,梨画除了让你盯梢,还吩咐了你什么?姨娘近来可有异样举动?”
杏儿连忙擦干眼泪,不敢有半分隐瞒,“梨画姐姐只让奴婢每日禀报小姐的行踪,何时出房,见了何人,说了些什么。”
“至于姨娘......前些日夜里,奴婢曾在府内后门瞧见姨娘似乎在与什么人低声说话,只是离得远,听不清内容。”
“还有吗?”汀竹追问。
“还有……昨日午后,梨画姐姐去账房支取了一笔银子,说是姨娘要打赏下人,可奴婢瞧着那银子的数量,倒不像是打赏用的。”杏儿低头回想,细细说道。
锁秋又想起什么便道明,“昨日你借着打扫名义在小姐闺房之中翻找什么?”
“也是梨画姐姐吩咐,让奴婢找找有没有可疑的药瓶……”杏儿忙辩解着。
汀竹颔首,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你往后便继续向梨画告知我的行程,你该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该说吧。”
杏儿忙点头,“谢小姐开恩,奴婢知道该如何!”
接着汀竹颔首示意,杏儿便鞠身退下。
锁秋仍是不解,“小姐,就这般放她回去?”
“她不过是枚棋子,”汀竹淡淡道,“留着她,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锁秋心念一动,即刻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汀竹又嘱咐了锁秋几句,让她盯着杏儿这边莫要出现差错,顺便找个机会去帐房打探一下周姨娘支取银两的用途。
随后,锁秋便开始伺候汀竹的梳洗着装。片刻工夫,汀竹就装扮完毕。
她缓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几分凉意,心中疑虑已然浮现。
周姨娘支取银子是做何用途呢?
瞧周姨娘平日里对宋将军那般,怎会私会陌生男子?
难道那名陌生男子与家庙前院装神弄鬼的男子有关?
……
卯时末刻,晨光斜斜洒在东华门上宫顶,朱红大门已启。门前进去皆是衣着体面的贵女相伴而入,低声笑语伴着离去的马蹄轻响。
汀竹所乘马车缓缓驻定,青帘一掀,她身着烟霞色罗裙,面带同色系列的面纱,鬓边斜插一支点翠蝴蝶钗,缓步踏下车来。
恰在此时,旁侧一辆青缎马车也停稳当,侍女撩帘,露出一抹月白身影。
正是礼部侍郎的庶女李芷瑶,她一身素色绣兰纹的襦裙,银钗素裙却难掩眉眼清秀。
见了汀竹,眼中更是一亮,连忙下了马车朝她这边走来,软声唤道:“宋姐姐。”
汀竹颔首回了个善意的微笑,“妹妹倒是来得巧。”
倒是跟在身后的宋婉看着李芷瑶,随即眼中露出鄙夷之色,冷声道:“宋韫,倒是不知你何时竟会与礼部侍郎李家小姐有交集。”
李芷瑶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裙角,眸色暗了暗,却仍是强撑着礼数,未曾出声辩驳。
汀竹逆眸看向宋婉,眼底满是淡凉,语气却依旧平和,“芷瑶妹妹心善,待人赤诚,怎不能与之相伴?瞧二妹妹这话,倒显得狭隘了。”
她抬手轻扶鬓边钗饰,动作从容不迫,“何况我本就长你一岁,你不唤姐姐,反倒直呼名讳。”
“不知二妹妹这般丢了将军府的礼数,若传出去入了父亲的耳中,恐怕二妹妹闭门思过的日子,怕是又要加长了。”
宋婉被她噎了一句,脸色更沉,正要开口,却见宫门内走出一位内侍,尖着嗓子喊道:“时辰将到,请各位修习的贵女们速入崇文轩准备听教。”
汀竹不再理会宋婉,转头对李芷瑶温声道:“妹妹,走吧。”
李芷瑶连忙点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慢跟着她身侧,两人并肩朝宫门进去。
只留宋婉站在原地,望着她二人背影。她恨得银牙暗咬,身旁的云袖连忙低声劝慰。她却挥袖斥退,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怨怼,半晌才悻悻然入东华门。
行至崇文轩前,贵女们先是在侧殿简单用了早膳。再至崇文轩内,数十张案几如昨日那般,案上笔墨纸砚已齐备。
曦光透过雕花窗棂显现出细碎的金纹,落在铺着青毡的地面上。
还未开课,汀竹与李芷瑶站在了轩内一处窗棂前,赏着窗外的木芙蓉,粉白相间的花瓣带着晨露,鼻尖还若有若无的飘来一阵阵桂花香,真令人清雅沁心。
李芷瑶低声道:“多谢宋姐姐方才为我解围,不然……”
“唉,本就是宋婉对我心生怨气。这才这般口无遮拦。”汀竹又说,“倒是平白牵扯到了你。”
李芷瑶摇了摇头,“不碍事,许是因为我……”
她话刚说一半,王嬷嬷便与两位女官缓步而入殿内霎那间静了下来。
不多时众位贵女便纷纷归到了自己的座位,王嬷嬷站在上方目光扫过众贵女,沉声道:“宋二小姐,昨日罚抄的三遍《女诫》此刻便呈上来吧。”
宋婉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地起身,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她昨日被汀竹怼得心气难平,回府后又憋了一肚子火,竟把罚抄《女诫》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哪里拿得出来。
“王、王嬷嬷,”她声音微颤,强找着借口,“昨日回府后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故而未能如期抄完,还请嬷嬷宽限一日。”
王嬷嬷眼神一沉,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语气却添了几分严厉,“宋二小姐这话,是在欺瞒老奴,还是欺瞒宫中规矩?”
“昨日罚抄之时,老奴便说过,治学先治心,守礼先守诺。将军府的家教,便是教你遇事推诿、言而无信吗?”
这话如同重石,狠狠砸在宋婉心上。她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却不敢辩驳。
王嬷嬷是宫中资深女官,深得皇后信任,便是将军府也得敬她三分。
殿内贵女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若有若无,落在宋婉耳中,更如针芒刺背。
她死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汀竹立于案前,眼帘微垂,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倒有些暗爽。
她自然猜到以宋婉这脾性,忘了抄属实再正常不过了,却也未曾替她开口求情。宋婉这般骄纵,本就该受些教训,方能收敛心气,长长记性。
身侧的齐湘玉想为其辩解,却被王嬷嬷眼神制止。
王嬷嬷目光扫过宋婉,冷声道:“既未完成罚抄,便按规矩再加罚五遍,三日内呈来。今日晨课,你便站在殿角听教,好好反省何为‘诚信’二字。”
“是……”宋婉咬着牙应下,声音细若蚊声。
她躬身行了一礼,狼狈地走到殿角,背对着众人站定,肩头微微颤抖,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王嬷嬷不再理会她,转而沉声道:“今日课业,先习《内训》,兼练簪花小楷。”
“诸位皆是名门贵女,需谨记女子立身,以才助德,以文润心,德才双修方为根本,下笔需心正,字如其人,不可轻忽。”
说罢,女官们依次分发抄本与素笺。汀竹坐在案前,执起毛笔,笔尖轻蘸浓墨。
窗外晨光正好,木芙蓉的影子映在宣纸上,随着风动轻轻摇曳。
她手腕微转,笔尖落下。墨汁落在素笺上,晕开浅浅的痕迹。
再次将手腕轻提,笔锋转折间,簪花小楷的娟秀姿态便跃然纸上。汀竹写得专注,只闻得见窗外桂香与笔尖墨香缠绕一起的香味,心情似乎都变得愉悦了不少。
李芷瑶坐在她的身侧后方,相隔几桌。偶尔抬眼望向汀竹的方向,见她写得认真,笔下字迹又工整秀丽,眼底满是赞叹。
转而低头握紧自己的笔,也认真的一笔一画地写着,不敢有半分懈怠。
殿角的宋婉背对着众人,手指死死扣着那殿角的廊柱,几乎将对汀竹所有的恨意统统都发泄到了那根廊柱之上。
她对汀竹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如今所受的屈辱,她迟早要千倍万倍的还给宋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