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客庐一角,阳光撒下些许斑驳。窗明几净,两道倩影坐于案前,于乌木案上投下投影。黎昭华聚精会神,手指不自觉顺着目光在摊开的账目上缓缓游移。
今早一早,徐郡守便亲自带人送来了这些日子用于赈灾的支出账目。此次受灾灾民数目高达三千余人,光是调拨粮食的运输记录及粮食出入库的每日检点登记,厚厚的竹筒便层层叠叠堆满了案桌。一个上午悄然过去,黎昭华同灵雨不过略看完其中一卷。
黎昭华一手抚上了额角,一手不自觉去揉酸涩的脖颈。
朝廷所调拨下来的赈粮,八成皆由魏郡附近几郡就近转调,全走陆路。可即便如此,途中损耗的粮食也达一至两成,直看得人叹气。
灵雨手中握着那卷,则是魏郡所呈报的灾民名单。她心思最是细敏,往日在公主府上便统管府上一应大小各种事务,因而现下得心应手,并不在话下。
张作才…孙亮生…吴敏…一个个名字轻轻滑过灵雨的舌尖,她下意识便读便轻轻读出了声。一瞬之后,一股怪异感忽而涌上了灵雨的心头。
她忙放下手中这卷,在案上翻找起来。灵雨顺手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放于右侧,左手边则搁置着灾民人员名单。灵雨往空白的竹简中间画上一根细线,将竹简的左右区分开来,一侧登记女性,一侧则登记男性,每看一个人名,灵雨便往相应的性别那侧画上一笔,以做统计。
几个时辰过后,一卷完整的灾民人员名单被灵雨按性别区分开来,她心下细细一算,男灾民的人数近乎趋近于女灾民,受灾人数性别几乎五五对开。灵雨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下的疑问宣之于口:
“殿下,奴观这灾民清单,似乎…略有不妥。”
黎昭华从账目中抬起头来,同灵雨凑到了一处。
“按常理来说,不论什么地方,遇上旱灾或洪涝之类的灾情,流民里妇孺同老弱病残应是最多的。家里的青年壮丁要么逃到临县做工,要么被朝廷征用以工代赈,可这魏郡上报到灾民名单里,男郎竟占一半之多…”
灵雨轻轻一言,却敲得黎昭华心头一震。
假若灾民名单是假的,那么具体的受灾人数,恐怕也掺了不少水分。若按这个角度想设想,当初黎昭华同如玉在魏郡城郊乡野田间所见的车辙和杂乱的脚印,配上空空如也的田地,定是抢收的所留下的痕迹无疑。
“灵雨!你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灵雨一番分析,瞬间拨开了缠绕在黎昭华眼前的愁云。黎昭华心下半是忐忑,半是忧虑,她迫不及待要从中搜寻蛛丝马迹,“灵雨,未免疏漏,眼下还需要更多证据。你那还剩几卷灾民人员名单?我同你一起再看看。”
如若她们的推断正确...那其中必然有人受益,拿了许多本不该拿的东西。此事又涉及民生社稷,更是不可马虎。
黎昭华再次抬头,望向窗外无垠的青天,目光决绝。若真有人中饱私囊,贪得无厌,那她黎昭华绝不会袖手旁观,就此姑息。
天刚蒙蒙亮之际,魏郡城中的集市便已是人声鼎沸,往来的人群摩肩接踵,通往市集的几条小巷俨然熙熙攘攘。
丹娘步履匆匆,眼神不断于街道两旁的摊贩上流连。她裙上一角不知于何处沾染了露水,晕开了一片痕迹,丹娘略略瞥了一眼,却无心擦拭。
她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处所缝的暗袋,心下不仅盘算起待会要购入些什么食材。丹娘所剩的积蓄已然不多,自然得省着些花。
周围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丹娘想得出神,几乎置若罔闻。数年来,她在秋华阁几乎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连吃食都需要这般需精打细算,还是头一遭。
“现磨的豆腐,热乎乎的豆腐,走过路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啊!”
路旁豆腐摊的女娘吆喝得起劲,丹娘不禁循着吆喝声侧目。木质的蒸箱上堆满了方方正正的豆腐,远远望去雪白一片很是惹眼。为防沾了灰尘,卖豆腐的女娘还贴心往豆腐上面罩了块纱布,待有食客驻足方才掀起。
纱布一掀,蒸腾的热气几乎扑面而来,风一吹,豆腐特有的香气乘着风飘了很远。丹娘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又在心里数了一遍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
除却赁房的房费,新添置的被褥,还有厨房里必不可少的锅碗瓢盆,家里零零散散添了许多物件,一时叫丹娘有些吃不消。
她咬了咬牙,还是走向了卖菽的小贩,买了几斤大豆。大豆不仅价格便宜,还能做出许多种花样来。往烧开了热水的锅上一放,便能做成豆饭或豆羹,亦或放至缸中发酵,便有了下饭的豆豉。
有了这些大豆,丹娘又能熬过些许日子。
丹娘从怀中数出对应的铜版,同小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接过沉甸甸的袋子刹那,丹娘恍惚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窥伺自己。
她下意识转头环视四下,熙熙攘攘的街上行人往来如织,似乎并无什么异常,依旧是她来时的热闹的模样。
罢了,许是自己多心了。丹娘摇摇头,压下心底浮上的胡思乱想,接过大豆便转身原路返回。沿着青石板小巷穿过两间酒肆,几座客庐,瞧见卖茶的铺着迎风招展的幡旗,再往旁边的小巷一拐,便到了丹娘刚租赁下来的小家。
除却住在附近的百姓,通常小巷内没什么来人,略显冷清。可今天人烟稀少的巷内,却忽而有个陌生的身影迎面而来。
对方身形挺拔,乌发高束,远远看去便自有一股风流气质。可惜围墙落下的投影几乎将对方的面孔笼罩于阴影之中,一时叫丹娘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丹娘移开了目光,专心走自己的路。原以为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偶遇,却不料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忽而开了口,叫住了丹娘:
“女郎请留步,在下有要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对方忽而开口,倒吓了丹娘一跳。她不愿徒增是非,当即便推脱着要走:
“郎君说笑了。妾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人最是本分,郎君若是想打听什么,恐怕是找错人了。”
见丹娘没有配合的意愿,对方忽而话锋一转:
“在下并非有意打扰姑娘,忽然冒昧前来,还请女郎见谅。诚如女郎所言,在下的确有事想向女郎打听,不过我瞧女郎身体像是略有不适,不宜久站,不如你我换个地方?”
丹娘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忽而又满脸通红。她从未向外人提及,她身怀有孕,已一月有余。这人不过同自己初次相见,他是如何得知自己不适?
“你怎么知道?你是在拿此事威胁我吗?”
对方摇了摇头,毫无避讳地对上了丹娘的眼神,语气凛然,:
“女郎请放心,在下并无这个意思。在下瞧女郎来时步伐略缓,且抱物时刻意抱高了些,如此并不省力,倒像是在避免挤压腹部。如此一提,只是为女郎身体着想。在下诚邀女郎一叙,事毕后会护送女郎安全回家,还请女郎放心。”
像是认命一般,丹娘轻叹一声,略略点头,算是默许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被强行掳走,不如她先应了对方,到时再做打算。
瞧着丹娘终于松口,对方更是谦和:“多谢女郎成全。马车已在巷口备下,还请女郎随我来。女郎身体可要紧?可要先去看看郎中?”
自己怀孕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丹娘摇了摇头,坚决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毅然踏上了马车。
滚滚车轮向前,气氛陷入了沉默。马车车厢被偌大的几块青帘包的严严实实,具体驶向何方,丹娘却一无所知。经不住心下好奇,她终于向问出了口: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要见我的,又是何人?”
对方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略微有些发闷:
“女郎请放心,我们正在前往我家主人所住的客庐路上,还请女郎暂且稍作休息。”
对方虽未透露来历,可丹娘隐隐觉得其中似乎大有文章。罢了,马上她便知道了。丹娘刻意不再去想,眼前却莫名浮现了几件往事。
今年开春开得早,当初她也是这般坐着马车,同徐文一起出游。那时徐文还未像现在这般无情,还曾同她一起郊外踏青,遍览春色。
那时的丹娘还很天真,还以为幸福终于眷顾于她,她可以一直这般甜蜜下去。今年入夏时分,她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钱财,以为离开秋华阁便能同徐文有同一个家。
可惜丹娘想错了。
她以为这于她同徐文而言,都是一个惊喜,却没想到徐文却忽然视她为洪水猛兽,对她避之不及。
在迎来自由的这天,她却忽然失去了她以为可以依靠终身的人。从此徐文单方面消失于丹娘的世界,且不过两月有余,丹娘便已听闻徐文身旁已有了新人。
两行热泪忽然滚下,丹娘忙用指尖拭去,如若从前是梦,如今她也是时候该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