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秋华阁小小一座楼台便锁住了丹娘的春夏秋冬,几乎占据了丹娘整个世界。
丹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何许人也,只能同其他几个少女一般,喊日日管教她们的鸨母一声“妈妈”。
五六岁的年纪,别的女子或许在父母面前承欢膝下,或许已帮着家里料理些简单家务,丹娘在同秋华阁特意请来的师傅学习琴棋书画。
天刚蒙蒙亮时,便有妈妈来叫人起床了。妈妈通常会挨个敲响走廊的房间,最后于乌木楼梯转角处站定,若是谁偷懒赖床迟了片刻,那便有她好果子吃了。
丹娘吃过几次苦头,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这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妈妈敲门前便睁开了眼睛,抓过了凳上的衣衫便往身上套。
待丹娘到楼梯转角处时,已站着几位姑娘了。一…二…三。丹娘略略看去,倒缺了一个身影。她们五人约莫都是一个年纪,通常轮流让师傅教授技艺。据妈妈说,这样一对一手把手教出来的姑娘才能进步飞快。
今日没能起来的,是她们五人之中年纪最长的晴娘。晴娘性子柔和,同凶悍的妈妈们大相庭径,因丹娘也不自觉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瞧着晴娘没来,其余几人不自觉低下了头。她们知道待会将要发生什么,生怕妈妈的怒火蔓延到自己身上来。
果不其然,妈妈一个箭步便走到了晴娘门前,略一昂首,其余几个随侍的丫鬟便立马会意,果断上前推开了房门。
“吱——”薄薄的门扉骤然推开的一瞬,躺在床上的晴娘依然毫无察觉。妈妈瞧见晴娘睡得这般熟,面无表情的脸上忽而更添了几分冷意:
“动手吧。该给她点教训。”
话音刚落,一盆凉水迎面泼下,躺在床上的晴娘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泼得她一个激灵便坐起了身。
初秋的早晨还略微有些凉意,一股股冷水如溪流一般蜿蜒而下,顺着她的发丝滚落到了脸上,汇聚到了下颌,重重砸在了被褥上。
“妈妈…”看到几人逆光站在自己榻前,原到嘴边的惊声尖叫悉数被咽下,化作了几句嗫嚅。晴娘几乎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怯怯低下了头,等待着来自妈妈的审判。
瞧晴娘清醒了,妈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晴娘,我的规矩你知道的。今日的课,你便不用学了。好好在房间闭门思过吧。”
虽没有拳打脚踢,可众人皆知道,这莫过于最严厉的惩罚。湿答答的被褥不能及时晾干,到了夜间更是冷窗冻壁,彻夜难熬。且平日里她们吃饭都得固定到院子后专门用饭的地方去吃,晴娘被禁足,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面对强势的妈妈,晴娘不敢稍后忤逆。她只难过了一瞬,便认命一般低下头去,静静在雀笼一般的弹丸之地内瑟瑟发抖。
“你们几个听见了吗?既然秋华阁给你们一口饭吃,便算得上是你们的恩人。若不是秋华阁收养你们,在外面你们早就饿死了。如若你们躲懒懈怠,那便是恩将仇报。到时若有什么,你们便自己受着,可别在背后偷偷怪我心狠手辣。”
妈妈疾言厉色,将蹂躏他人的行为说得冠冕堂皇,俨然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几个小丫头早就被晴娘门里的动静吓了一跳,缩瑟着脖颈忙连连应是。
这一日的琴艺课上,丹娘总是忍不住出神,不自觉弹错了好几个音。一旁的琴师忍不住轻叹一声,摇摇手止住了丹娘。
原先因晴娘的事而心不在焉的丹娘忽而回过神来,忙起身要向师傅赔罪:
“师傅,丹娘不是有意的,还请师傅饶恕,别告诉妈妈。师傅再让丹娘演奏一遍,保证绝无错漏…”
丹娘起身太急,不妨大腿狠狠撞在了琴台一角。尽管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嘴里却依然讲着和曲子相关的话。
琴师瞧见这模样,心下也不免动容:“罢了。你再重新弹一遍便是,新曲目难免生疏,接下来可得好好用心才是。”
丹娘忐忑了许久,见对方没有果真没叫来妈妈,方才破涕为笑。
几缕阳光自窗棂处斜斜洒入,日落时分,丹娘终于能行云流水地弹奏一曲。恰巧,此刻晚膳已已准备完毕,丹娘的肚子早已咕咕作响,一听妈妈允准前去用膳,她拔腿便往小院跑去。
平常在秋华阁,用膳有许多规矩。为首的便是秋华阁的姑娘一日只许用一餐,为保持她们身材纤纤,连每日吃些什么也别有讲究。
且为防止姑娘们私下里偷吃,妈妈一早便有了对策。每日吃食只许她们在固定时间前往小院后方单独辟出来的一间膳房用膳,用膳时间也做了严苛限制,若是超过半个时辰,没吃完的也不许再吃,任何食物到点全得收走。
若说每日最期待什么一事,丹娘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吃饭。她规规矩矩端坐于膳房的方桌之前,送饭的丫鬟刚捧着吃食进来,丹娘的眼神便牢牢粘在了吃食之上。
热腾腾的菜羹一上了桌,丹娘便迫不及待用竹箸搅了搅,意外竟发现些细碎的肉脯。通常逢年过节她们才能见点荤腥,今日竟然有肉,丹娘一下便激动得叫出了声。
这一刻,丹娘心底忽而涌上一股幸福的错觉,可她环视了周围一圈,依旧没能发现晴娘的身影,一想到晴娘还在房间里受罪,丹娘忽而又开心不起来了。
许是恩威并施,上头的人不过略施一点恩惠,一下便能叫人死心塌地。
趁着周围几位姑娘没注意到时候,丹娘刻意弄掉竹箸,趁着弯腰去捡的片刻,借机将干净的纱布垫在手中,眼疾手快地抓了把麦饭包在其中。
麦饭还冒着热气,直烫得丹娘呲牙咧着。怕被人瞧见,以往一定要吃到收饭前最后一刻的丹娘今日像转了性子一般,早早便离了膳房。趁着大家都在吃饭的空档,她要早点给晴娘带去。
“咚咚——”
晴娘下意识看向了门的方向,心下有些奇怪:“谁?”
丹娘悄悄探出头来,压低音量叫了一声晴娘。晴娘一下便认出来丹娘的声音,忙起身打开一点点门缝:
“丹娘,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你们不是应该在吃饭吗?”
“嘘,小声点,伸出手来,”丹娘神秘兮兮揪住了晴娘半信半疑递过来的手,将手里用纱布包着的麦饭往她手里一递,“你可别嫌弃啊,我抓之前洗手了。他们看得紧,我只能带出这么点来,你饿了一天了,就算明日解了禁足,也要明日晚间才能吃上一星半点。你又冷又饿的,别饿出病来,趁现在没人,快吃了吧。”
望着丹娘被烫得通红的手心,晴娘几乎落下泪来。比吃食更宝贵的,是被对方一直惦记的心意:
“谢谢你…丹娘。”
不待晴娘说完,丹娘忙止住了话头:“晴娘,你快吃吧,怕被人瞧见,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啊!”
轻轻扣上门扉,喧嚣和光明一同被隔绝在门外,晴娘的世界里又重归于寂廖。小小一方房内几乎密不透风,角落上唯一那只小窗早已被钉死,只起漏些天光的作用。
出来后的晴娘长了教训,平日学艺更是勤勉。不仅挑灯练琴至三更时分,平日一得空便常去请教。妈妈下意识便觉晴娘年纪最长,最先开窍,笑得合不拢嘴。
率先发现不对的,是丹娘。
晴娘一得空便同琴师黏在一处,琴师在的时候,晴娘脸上的笑意几乎便没消过;若琴师不在,她便是怅然若失,连吃饭时也频频走神。
丹娘原只是有些疑心,可当她在晴娘桌上搁置的文章里发现了其中竟暗藏了琴师的名字,几乎惊叫出声:
“晴娘!你疯了!”丹娘脸上的血色如潮水一般迅速褪去,若是叫妈妈发现了此事,晴娘恐怕性命难保。
晴娘忙上来捂住了丹娘的嘴,温热的手心碰到丹娘的瞬间,她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跌坐于一旁的床榻之上。
丹娘噤了声,起身轻轻带上了晴娘的房门,再回看榻上的晴娘,她已然是泪如雨下。
“丹娘…我知道我错了,可在这里的日子太苦,只有同他在一起时,才有那么点甜…”晴娘几近哽咽,个中滋味她相信丹娘会懂,“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吧?”
“晴娘!你糊涂了!为了那么个人,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丹娘又气又急,却还是尽力压低了声音,如若晴娘现在迷途知返,或许一切还能挽救。
可没想对方摇了摇头,转而附在丹娘耳旁,悄声耳语:
“他同别的男子不一样。他说要带我远走高飞,给我一个家。丹娘,我视你为姐妹,方才告诉你,届时待我逃出去在他老家落了脚,我便找人来接你,你等我。”晴娘拉过了丹娘的手,她语气笃定,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似乎近在眼前。
丹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想过她们五人当中看似最为上进驯顺的晴娘,心中竟有这般抱负。若是晴娘真能出去,替她们看一看外面的天,丹娘也会知足,若是被妈妈发现…
“晴娘…我自然会替你守口如瓶,”丹娘紧握住对方温热的手,心里忽而涌上些物伤其类的悲伤,“在这之前,你千万得小心。答应我,若有第三人在场,别再同他讲话好吗?若是被妈妈看出来,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瞧见丹娘愿帮自己保守秘密,晴娘终于破涕为笑,手腕一翻便勾过了对方的手指:“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