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长安四城的城门便在驼铃与车轮声中开启。进城的不只有挑着菜蔬的农人,更有身背画箱的画师,手持罗盘的风水先生,一时间人流往来如织,街东西两市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中秋佳节将近,于春风起了个大早,来采买些新鲜食材。
苏嫣昨晚算了这一月以来的店铺开销,快三更时分才歇息睡下,原是答应同母亲于春风一起逛逛集市,却实在起不来床。
于春风没忍心叫醒熟睡的女儿,轻轻合上了门,自己来了。
不过半个时辰过去,于春风两手几乎拎满了各式各样的食材,满载而归。安阳原在铺子里的柜台前站着,远远看见了便忙上去从于春风手中接过了东西:
“于阿娘怎的不叫上我一起,这么远一个人拎好些东西回来,可别累坏了。”
安阳这孩子向来贴心,于春风听见他半开玩笑半是埋怨的语气,爽朗一笑:“我出去的早,昨晚你俩昨晚上算了一晚上的帐,我出门的时候你俩还没醒呢,不如让你们多睡会,”于春风晃了晃手里提着的鲤鱼,很是满意,“瞧瞧这是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特意去要了条鲜活的。”
被人惦记是福,安阳泯然一笑,跟着于春风的脚步转身进了厨房,为于春风打起了下手。
灶里柴火烧得正旺,于春风先是烧热了锅,铁勺一挥,肥美的鱼块便下了锅。锅里滋啦滋啦不断迸发出响声,鱼块被煎得略微金黄时,再略撒上些调味的粗盐,一道简单的煎鱼便大功告成。
接着便是苏嫣馋了许久的竹荪鸡。于春风又重将水烧开,下入斩好的鸡块。待肉逐渐变色之后之时,于春风用勺细细撇去汤面上飘着的浮沫。
澄黄的鸡汤咕嘟咕嘟了许久,于春风瞧着火候到了,方才往汤中放下用水洗净又泡开的竹荪。
雪白的菌伞在汤中绽开,菌菇特有的清香伴着鸡汤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阳儿,你去叫嫣儿起来吃饭吧。”于春风大手一挥,便布置得明明白白。待苏嫣洗漱完毕,一餐饭食已布置好了。
瞧见一桌好菜,苏嫣几乎两眼放光:“娘,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做这么些好菜。”
于春风没好气轻点了下女儿的额头:“你是不是昨晚算账算昏头了?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今天是什么日子。明日便是中秋了,咱提前过节,多热闹几日。”
“娘不提我都忘了,明日还真是中秋,是我糊涂了,”听见于春风提起账目,苏嫣倒想起一事要和母亲商量,“娘,昨晚我和安阳哥算了算这月的开销,除去进购药材的本钱,每月固定支出租赁铺子费用,还有零零散散日常的花销,这一月以来虽说常有人光顾,可盈利居然不到一成…”
于春风一听,脸上的表情倒没什么起伏,像是早有预料。她停了盛汤的动作,将面前两碗鸡汤推至安阳苏嫣二人面前,方才缓缓开了口:
“嫣儿,咱们既然做药材这行生意,便是同人命挂了勾。做生意这回事,急不来,咱们得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许多药材看起来不贵,或许是寻常人家凑了许久的买命钱。若是贸然涨价,恐怕只会叫人寒心。咱们家人虽不多,但只要咱们心齐,往一个地方使劲,别人终究会发现咱们和那些耍心眼骗顾客买劣等药材的药商不一样。”
苏嫣低了头,抿了口母亲于春风亲手做的鸡汤:
“娘说得是,是我太急于求成,心浮气躁了。只要咱们有这个心,不偷不抢,本分做人,定能把小家的日子越过过好。”
一只温暖的掌心包住了苏嫣的手,苏嫣下意识抬眼望去,果然是安阳。
安阳神色柔和,弯了嘴角:“路好不好走,总得走完才知道。嫣儿不必担心,不论前路如何,我和于阿娘都与你同在。”
这些日子苏嫣忙着打理药堂的生意,家里大小事务都是于春风和安阳在操,可他们从未埋怨过苏嫣一句。挣钱本就是为了养家,现下一家团圆,苏嫣却下意识忽视了母亲和安阳润物无声一般的付出。
苏嫣心上涌过一股暖流,她忽而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
含风殿内熏香袅袅,黎勿伏首于案间,低头翻阅策论。三岁的黎骁乖顺地坐在黎勿膝上,并不出声吵闹,父王的目光看到哪里,他便也跟看到哪里。
朱笔轻轻在尚书台送来的奏疏上落下,最后一笔宣告着黎勿终于结束了今日繁杂政务中的一件。黎勿一手抚上了额角,长舒了口气,低头间下颌便抵上了黎骁的头顶,轻轻摩挲:
“骁儿真乖,骁儿想玩什么?父王陪你去玩。”
黎骁一听玩这个字,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瞬间从黎勿的膝上一跃而下:“父王,御花园里有开了好多花,地上还有落叶,父王陪骁儿去踩树叶吧!”
像是怕黎勿不答应一般,黎骁小小的手不知何时已拽住了黎勿宽大袖袍的一角,轻轻摇晃。
操劳了半日的黎勿原想在含风殿附近玩玩便罢了,可瞧见黎骁这乖巧惹人爱的模样,一下便松了口:
“好,骁儿说什么便是什么,父王依你。”黎勿递出了手臂,小小的黎骁瞬间会意,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牵住了父王温热的掌心。
秋风渐起,一阵微风送来丝丝凉意。黎骁牵着黎勿的大手,一前一后踏进了御花园堆满金色落叶的草皮里。
厚厚的鞋底带着人的重量轻易踩碎了干枯的落叶,发出阵阵脆响。碍于情面,黎勿原先不过抱着陪孩子玩闹的心态随意踩了两脚,可那清脆的断裂声几乎叫人难以抗拒,黎勿不知不觉便放下了大人架子,全身心享受起返璞归真的片刻安宁。
难得有兴致,黎勿三步并作两步便堵住了四处乱跑的黎骁,双手轻轻一揽,便把黎骁架在黎自己肩上。
听着耳旁风声猎猎作响,坐在父王肩上的黎骁喜笑颜开,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黎勿前进的步伐撒落了一地:
“父王,再快些,再快些!”
谢依然来接伴驾的黎骁,远远便听见了黎骁清脆的笑声。
今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是个晴朗日子。秋日的阳光不算毒辣,倒照得人暖洋洋的。谢依然远远便瞧见了阳光下的父子俩,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个笑容。
“母后——”瞧见谢依然,黎骁小小的脸上咧出一个灿烂的笑,躬身行礼。
“妾身叩见陛下——”
黎勿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亲手扶起了谢依然,“手怎这般凉,出来的时候怎的也不加件衣裳?”他下意识看了看皇后身旁服侍的宫人,却没想竟换了群生面孔。“从前跟着皇后身边近身伺候的和风呢?怎的今日没瞧见?”
谢依然顺手替黎骁整理了下耳后的碎发,低头作答:
“回禀陛下,昨日放了一批适龄的宫人出宫,其中便有和风。妾既然为六宫表率,自然要身体力行落实陛下的旨意,无有例外。”
和风跟在谢依然身边数年,当初还曾见证帝后大婚,如今出了宫,想来也能找个好人家。黎勿握紧了谢依然的手,语气也不禁柔软下来:
“皇后做事向来妥帖,有劳皇后了。”
提起和风,倒忽而叫黎勿回忆起他同谢依然共渡第一个上元节。
暮色四合,长街上高悬的灯笼依次亮起,放眼望去,万千灯火好似化作了璀璨星河,烛光点点,映亮了无边黑夜。
雕花的木窗层叠错落,从中泄出的暖光勾勒出仙山楼阁的轮廓。酒肆茶楼的飞檐下,各色灯笼在晚风中轻摇,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共同构筑了上元的热闹非凡的景象。
谢依然立于一艘扁舟之上,河水波光潋滟,倒映着岸上灯火点点,也映亮了裙裾一角。恰逢一艘画舫略过,丝竹管弦之声如缕缕轻烟透出,歌女清亮的嗓音在风中被吹得断断续续。
黎勿立于拱桥之上,挺拔而沉默身影几乎融入了月色。一只熟悉的的小舟翩翩驶来,他终于眼前一亮。
“咚——”随着一声重响,河上的小舟不经随着水波摇晃。黎勿自拱桥上一跃而下,恰好落在了谢依然身旁。显然,从没有人像黎勿这般自由无羁,他跳下来的一瞬,把谢依然吓了一跳。
“我来得不算迟吧?”黎勿挑眉,语气间带了点玩笑。谢依然哑然一笑,虽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禁为他点潇洒自如而倾倒。
那一晚他们泛舟河上,一同看遍长安万家灯火。谢依然在看灯火,黎勿却在看她。岸上火树银花,水中波光粼粼,万千胜景,却不如谢依然一人来得叫他心动。
眼前的身影逐渐和那日站在船上的谢依然重合,黎勿心下有些感慨。当初他之时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可谢依然却是燕王谢敦膝下唯一的独女。谢依然同自己经历了多少个风雨春秋,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自是无人可比。可自自己登基以来便日日忙于朝政。陪在他们母子身边的时间,自然而然也少了许多。
黎勿心上忽而涌上些愧疚,下意识握紧了谢依然的手。还好,他还有得是时间,慢慢同她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