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漆黑的夜幕笼罩于大地。客庐内烛火通明,黎昭华坐于窗边的榻下,向窗外远眺。
摇曳的灯火在窗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消失了几日的暗卫头目,此刻为黎昭华带回了消息:“禀殿下,之前殿下命臣去清风山打探情况,已有了眉目。”
对方顿了顿,继续娓娓道来:
“殿下,清风山山脚有官兵把守,臣趁他们不备,悄悄潜伏进了山。臣依殿下所言,在山上的溪流处蹲守,果然瞧见有士兵来取水,臣顺藤摸瓜,果然发现清风山聚集了一批流民,人数约莫有五百出头。”
几名暗卫在山上暗中观察了几日,从看守士兵零星的抱怨中拼凑出了这群人的来历。自打魏郡的窝窝乡发了旱灾,这群灾民便一窝蜂地涌入了主城中,又被郡守借着安置的名义赶到了清风山。
既然难民在清风山,那日徐郡守带自己所去的难民所里恐怕全是徐郡守找来的托…为避免黎昭华从灾民的只言片语中寻出蛛丝马迹,徐郡守直接选择找了群托来陪她演一出大戏。他倒是心思缜密。黎昭华眉头紧锁,手指不自觉轻轻叩了几下案桌。
若真是如此,那便同丹娘所说的对得上了。眼下最紧要的,恐怕还是得拿到实打实的证据。黎昭华的目光落到了前几日徐郡守送来的一摞摞竹简上。既然灾民名单是伪造的,那一并送来的账目开销十有八九也是他们伪造的。假账本在这,那真账本又被藏到哪里了呢?
窗外升起一轮明月,皎皎月色透过窗棂,照亮了一片。天空中几乎没有了星星的踪迹,唯有一只玉盘高悬空中。
恍惚间黎昭华骤然想起,明日便是中秋佳节:
“近日你们探查辛苦,立了大功,每人赏银百两。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奔波劳累着实辛苦,明日中秋,每人再各领二两作过节费用。待此事了结,你们也可好好歇息一阵。”
下首的暗卫汪河心间一热,涌过一股暖流。有了这笔银子,乡间常年耕种的父母兄弟又能少些操劳。
“对了,丹娘那边需多加几人照看,这些日子便辛苦你们了。”
汪河点头领命,转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
“吱——”客庐的门扉轻轻被推开,小小一方客庐内烛火摇曳,进门右首的案上放着一套全新的秋衣。
他的指尖顺着托盘中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口逐渐滑下,这布料摸起来丝滑异常,到时候穿在身上定是极为舒适。
如玉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容,不用说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西侧的屏风后忽而传来几声微弱的响动,如玉莞尔,故意放轻了脚步,悄悄绕至了屏风旁。
躲在屏风后的黎昭华明明听见了如玉进来的声响,现下周遭却忽而一片寂静。她凝神屏息,试图去捕捉周遭细微的动静,却不妨乍然对上了一双桃花眼。
“殿下还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如玉双眉微微上挑,语气不禁带了些揶揄。
被如玉撞破的黎昭华忽而站直了身子,故意忽视了如玉凑近的脸颊,自然而然地落座于窗边的榻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如玉轻笑一声,眉眼像是一池被春风拂开的清波:“我一进门便知道殿下在这了。谁家好人的屋子里没有人还点灯?”
他信手推开了两扇窗扉,此刻明月高悬,微风正好,月色更是动人。
瞧着天上一轮明月,黎昭华的思绪忽而又飘得许远,她单手撑头,另一只手随意搁置于案上,轻声开了口:
“如玉,若你是徐郡守,你会将账本藏哪呢?”
清朗的月晖为如玉镀了层银边,他不自觉用手托住了下颌,垂了眼眸细细思索:
“如若臣是他…那臣必然会将最宝贵的东西藏在身边。若是藏得太远不便随时检查,哪日丢了东西都未必能及时发现…”
黎昭华点点头,深以为然。可徐府仆从众多,若是贸然派人潜入,找不到物证便也罢了,更让黎昭华害怕的是打草惊蛇。粮仓上下看守之人众多,若非徐郡属已打通关节,不可能如此顺利。若是届时东窗事发,他们狗急跳墙,恐怕黎昭华恐怕自身性命难保…
她眉头紧锁,像是有朵愁云堆积眼前,几乎叫她进退两难。
一只温热的掌心抚上了黎昭华眉间,似是要替她舒展愁云。眉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痒意,黎昭华下意识便笑着握住了那只手。
窗外明月皎皎,倒忽而黎昭华想起一则关于月亮的传说。传言嫦娥窃取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后,准备奔向月亮,临行前她向巫医求卦,占卜得了个吉兆。后嫦娥果然向飞鸟一般轻飘飘飞向了月亮,化作了蟾蜍,成为了永生的月神。
“如玉,你说嫦娥在月亮上都做些什么?”月有阴晴圆缺,嫦娥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同月亮一起周而复始地轮回复苏。此刻黎昭华忽而有些好奇,看遍世间百态的神女,会有厌倦这一切的一天吗?
如玉并不觉得这问题问得荒谬,他垂眸思忖的刹那,纤长的睫毛于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嫦娥不是月亮的囚徒,而是掌管月亮的神女。她或许会跟着玉兔一起捣药,或许会倾听月下人所许下的愿望,或许会和现下的殿下和臣一样,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轮月亮。”
清冷的月光照在如玉身上,为他添了抹别样的色彩。黎昭华望着面前谪仙一般的如玉,恍惚失了下神。
如玉好整以暇地对上了黎昭华的目光,轻轻抛出一问:
“那么殿下呢?如若殿下能同嫦娥一般随时能从头来过,殿下会做些什么?”
如若能从头来过…
黎昭华下意识握紧了手,一瞬间心头浮现上千万种可能。如若能从头来过,那么她定会让大耀军队避开匈奴人的埋伏,尽量避免将士的牺牲…如若再早些,她甚至能劝阻父王削藩,对颜士大人手下留情,避免六王之乱。
若颜士大人不曾遭难,如玉应还是天骄不群的翩翩公子,唯一的遗憾,或许是黎昭华再没机会在祈福路上救下如玉,二人再没有相识相逢相知的机缘,恐怕就此山水两不相逢,天各一方。
思及此处,黎昭华不由得苦笑一声。如若真能如此,不仅能免去几场战乱纷争,更能救下不少性命,如玉也不必再背负丧父的血海深仇,原本提笔的手也不会用来握刀,似乎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惜没有如果。
是夜,徐府的书房内灯火长明。四四方方的书房内竹简卷帙浩繁,堆案盈几,空气间隐约弥漫着陈年墨卷与樟木的混合气味。在这貌似平静的帷幕之后,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文先是屏息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认房外没有脚步声后,方才踱步到靠墙的博古架前。架上摆着几件小巧的山水石和几件不起眼的铜器,他的目光掠过架上那只小巧的铜炉,手却熟练地绕至炉后。
“咔——”
一声极轻微响动落下,旁边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缓缓张开一道细缝,徐文轻轻伸手进去,拨开内部的插销,一扇与墙面色泽和纹理完全一致的暗门悄然滑开,仅容一人侧身进入。
这是一间仅能立足的狭窄斗室,面积不大。门口的对面墙上嵌着一排排乌木架,如同药铺里最精致的药柜。而架上陈列的,并非竹简或古玩,而是一块块形状圆润,色泽鲜亮的马蹄金。
徐文左手举灯,右手不自觉抚上了金块,那美丽的金色在烛光的映照之下更是绚丽夺目。
一块…两块…三块…
徐文情不自禁一一数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已养成了每日睡前必来书房数一遍金块才能入睡的习惯,仿佛这里陈列着的不是简单的金块,而是弥补他内心缺憾一角的精神支撑。
这一刻,徐文脸上终日挂着的谦和谨慎的神情都如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平静。他静静享受着同这滔天的富贵共处一室的分分秒秒,只有在这里,徐文喧嚣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像抚摸情人肌肤般,一块一块地抚过那些冰冷的金条。指尖处传来的光滑触感直抵心脏,徐文心上忽而涌上一个奇异而纯粹的念头:
他永远也不会花掉这些宝贝,只要它们日日都在这里,他便足够心安。
徐文随手拿起一块马蹄金,不住地在掌心掂量感受那坠手的分量,他信手将金块轻轻相击,直到发出沉闷的撞击之声,他的脸必然会重焕生机。毕竟这声音在他徐文听来,远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悦耳。
片刻之后,徐文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块放回原处,如同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出了暗室,将一切恢复原状,转瞬,徐文又立马变回那个谨小慎微的官员。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他又能睡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