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没事吧?!”张管家一个箭步上前,忙扶住了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的徐文。
徐文缓缓推开了对方搀扶着自己的手,思虑片刻后心下便有了决断。不行,他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从魏郡抵达长安的路途还需耗费些时日,他还有机会。
徐文迅速整理了现状,按下心头波涛汹涌起伏的心绪:“去...取我的笔墨来...”
面前的徐文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却依旧不肯稍作歇息。一旁的张管家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间踌躇不决,面露难色。并未向从前一般得了命令便即刻着手去办:
“大人,您脸色这般不好,要不小的扶您先去歇歇吧...?可别累坏了身子。”
徐文固执地摇了摇头,语气更加强硬:“去准备吧,我无碍。”
张管家忙点头应是,一阵研磨的沙沙声响过后,徐文笔走游龙,下笔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片刻过后,空白的绢帛上登时密密麻麻添上许多小字。
停笔盖火漆印几乎一气呵成,徐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面前的张管家,面色凝重,语气决绝:
“八百里加急,你即刻便出发,务必亲自把这封信送到吴大人手上。”
瞧徐文这般郑重其事,张管家就算再是迟钝,也能轻易察觉此事非同小可,不容轻易怠慢。
他低了头颅,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信筒:“是,小的这就去办,大人放心。”
话毕,张管家转身拔腿便走。他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扉,却不料身后端坐于案前的徐文忽而开口叫住了他。
“张汉!”
张管家蓦然止了脚步,带着探究回了头:“小的在,大人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徐文耷拉着眼睛,唇边的胡须微微颤抖,面色阴沉得几乎拧得出水来:
“咱们共事数年,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若是做成,你我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若是不成,那咱们只好大牢里再会了。你此行前去,万事小心。”
下首的张管家心中好似落下一道惊雷,猛然怔住。他握着信筒的手不自觉略微颤抖,不用徐文言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徐文话里话外究竟所指何事。
“是,还请大人放心,小的定全力以赴,不叫大人失望!”张管家这话说得敞亮,近乎发自肺腑。现下的他同徐文在同一条船上,即便不为了徐文,他也得为了自己去闯一闯。
“行了,你去吧。”徐文颔首,他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目送张汉离去。
暮色四合,几声鹧鸪长鸣划破天际,诉说着夜幕的降临。黎昭华熟练地为马卸下了水勒和鞍具,为马抱来一捆充当粮食的干草。
她下意识探手抚上了马儿的脖颈,出乎意料地,原是低头进食的马儿竟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似在回应。
灵雨解开了随身背着的那只靛青色包袱,粟米晒干制成的干粮从缝隙中露出一角来。伴着几声鸟雀啼鸣,硬邦邦的干粮便依次递到了在场之人手中。
干粮配着水袋中的储存的雨水,简简单单便是一餐。
“抱歉,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受苦了。白日赶路辛苦,想必大家也累了,今夜便由我来守夜,你们早些歇息吧。”
面前一团跳跃的篝火映亮了黎昭华的脸颊,她弯了弯唇角,独自守在寂静的夜里。望着面前忽明忽暗的火光,黎昭华的思绪忽而飘得很远,身旁忽然多了个熟悉的身影才叫将她拉回了当下。
“殿下,在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如玉松竹般挺拔的身于四周投下一片暗影,自然而然便落座于黎昭华身旁。
今夜星光暗淡,一片寂寥之间,如玉忽而感觉肩上一沉。对方轻轻靠在了他的颈间,脖颈处传来突如其来的温热不禁让他微微怔住,被依赖所带来的心安几乎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那块角落。
黎昭华轻轻将头倚在如玉肩上,略微驱散了些心中的不安。魏郡长官夸大灾情从中牟利一事,并非凭徐文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盘根错节地真相背后究竟潜藏着多少利益相关的人士,黎昭华几乎不敢设想。
一旦禀明圣上,必将掀起血雨腥风。
可之后呢?制裁并不是最终的目的,难的是如何彻底根治溃烂的病根。黎昭华的眼神不禁飘向了黯淡的夜空,眼前浮现的是他们一路走来所见那些难民的脸。
徐文为了封锁魏郡真实受灾数目的消息,不惜将真正的难民圈进起来,再找人配合她演一出大戏,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人在寒风中忍饥挨饿?
察觉到黎昭华的种种忧心,如玉亦略有同感地垂了眼眸。他轻轻用指尖揽起黎昭华额前垂落的一丝碎发,小心翼翼地将碎发揽至她耳后。
此刻言语上的安慰似乎略显苍白,如玉只是静静侧耳倾听,于寂寥间提供无声的陪伴。
“如玉,你有没有想过要逃?”电光石火间,黎昭华心里忽而冒出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她忽而想同面前之人一起逃进某座深山,小院的竹篱笆一围,便能隔绝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届时黎昭华会同如玉亲手盖一座属于他们的小屋,院后则辟一块土地种些瓜果时蔬,或许还能种些二人都爱的花草树木。
春日二人可以踏青赏花,若是院里能扎个小小的秋千,那更是锦上添花。盛夏听雨,冬日赏雪,若是二人得空,就近在小院里添上一方炉火围炉煮茶,且看漫天雪花飘摇。
如此听风听水,携手走过寒来暑往,春花秋月,想来也是人间一绝。
如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似乎从未和“逃”这个字沾边。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后,他如春风中怒放的鲜花一般随即绽开了笑颜:
“臣从没想过要逃离现下的生活。臣所思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臣很知足,”如玉直白的眼神忽而对上了面前之人,像是不经意的提及,又像是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在哪,臣便在哪。”
如玉的回答几乎将黎昭华心头滚烫,内心压抑许久的冲动几就快冲破理智的牢笼。
可是黎昭华办不到。她是大耀的公主,还有未尽的责任。
黎昭华下意识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却越攥越紧。再等等...她在心底不断服自己,或许再等此事了结,等江山海晏河清,或许她便能抛下一切,从此逍遥一生。
于是那些未说出口的期望和希冀,统统化作了一声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了风里。
再抬头时,黎昭华又做回了那个克己复礼的公主,莞尔一笑便就此轻轻揭过,转而提起其他话题:
“那么你呢?若你不是侍卫,那你会想过怎样的日子?”
望着悬挂于夜空中浩瀚渺茫的星辰,如玉的思绪忽而飘得很远:
“如若真有那一天,臣或许会跋山涉水去欣赏盛放于悬崖峭壁的一株野花,或许会穿过茫茫大漠,透过漫天飞雪看看洁白的月牙。虽说山高路远,可只要有心,总会抵达。”
如玉口中的所描绘的世界是如此美丽,犹如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其中的旖旎风光似乎触手可及。
他似乎有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
黎昭华惊叹之余,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一般的愧疚。如玉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力。当初是她一手刻意隐瞒下如玉的身世真相,单方面替他做了割舍过去的决定,将他如金丝鸟一般被她困在了名为安稳的囚笼之中。
“我...”黎昭华心中忽而萌发了坦白一切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她却忽然不知具体从哪里说起。
她该怎么说呢?就这样轻飘飘向他宣告颜府已然覆灭的事实,亦或是告诉他自己的父皇亲口下令诛杀了他的父亲?
沉重的真相太过残忍,他在大好年华里忽然不仅失去了父亲更失去了,便能轻易将他们二人置于楚河汉界的对立面。
踌躇间,黎昭华生生止了话头。如玉长长的睫毛忽而翕动了几下,投来不解的眼神:
“殿下想说什么?”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如玉清澈的眸。或许是此刻的他太过温柔,黎昭华几乎没有勇气同那双眼对视。
现下的一切好像一场完美无瑕的幻梦,黎昭华清楚地知道一旦她亲口和盘托出,梦便会应声而破。
“没什么,”黎昭华终于还是自欺欺人一般地选择了退缩,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她多想时间就此驻足于此刻,让骗来的温柔就此永恒。
如玉没有选择强硬地追根究底,他略低了头颅,轻轻将下巴抵在了黎昭华的发间,像小动物一般蹭了蹭对方的头顶,以示安慰。
一阵夜风轻轻抚过大地,黎昭华垂了眼眸。
太阳明日依旧会照常升起,不日后她便能抵达长安。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她忽而有些迷茫。如若她想就此改变些什么,是否太过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黎昭华不知道。可即便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未知的天荆地棘,她也注定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