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片片阴云裹挟着寒风,为长安城内吹来了秋的气息。茶楼酒肆内零星坐着几个客人,依稀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那位深得圣心的长乐公主这些日子不知道在长安城外忙些什么...这天下恐怕要不太平了!”
“嘘!你小声些!不要命啦?!”一旁的茶客忽而噤了声,瞧见周围人没什么反应,方才压低了音量,接过了话头:
“那长乐公主来头可不简单,她外祖燕王手握重兵,她前些年又曾参与同匈奴那一大仗...我告诉你,我哥在兵营里当兵,当年公主那一仗可是结识了不少游牧民族的部落首领,听说她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正准备联合那些异族人杀进长安呢...”
谣言如秋风一般迅速席卷了长安,谣言的背后,却像是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
起初黎勿只是一笑了之。长乐公主乃自己亲自指派巡视魏郡,所以黎勿并不曾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却不料这日的朝堂上,竟多了许多谏大夫慷慨激昂要皇帝彻查此事。
“陛下!民间物议如沸,皆在传长乐公主与边疆部族来往密切,图谋不轨。无风不起浪,为江山长远社稷打算,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黎勿端坐于龙椅之上,未置可否。一朵阴云似乎于朝堂上空笼罩,直至散朝时分,压抑的气氛依旧未减分毫。
一下了朝,吴盖便如当初得信于黎勿一般,在偌大的含风殿内单独会见了陛下。
沉香缭绕,勾勒出含风殿内一隐隐绰绰角。黎勿端坐于简牍累累的乌木案前伏案审阅策论,偌大的含风殿内此刻唯余二人,呼吸间近乎落针可闻。
吴盖轻撩起官袍一角,向前一迈,恭恭敬敬俯身于黎勿身前叩首:
“启禀陛下,近日观星台夜观天象,察觉西北方向略有异动,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未免万一,臣特来向陛下禀报——”
黎勿执笔的手忽而一顿,抬起眼来:
“西北方向?具体有什么异动?你且细细说来。”
吴盖见陛下果然上钩,心下又将昨夜早已在打过数次的腹诽再细细推敲了一遍,方才沉下心,稳稳开了口:
“禀陛下,荧惑主兵刃之事,其隐隐有逼近心宿之象,意指陛下近来恐遇灾祸,且其锋芒隐隐有指向东北的方向,微臣斗胆进言,此乃上天所将之警示,暗指有人其心不正,恐危及国本啊!”
事已至此,吴盖非得釜底抽薪,方才能保全自身。观星台的灵台丞等一干人等,皆由吴盖亲手提拔,即便陛下绕过他再去私下询问,也只会得到如出一辙的答案。
黎勿抿唇,一股隐秘的不安忽而爬上了他的心头。西北...燕王的属地便在西北。
如今所剩的几位诸侯王中,唯有燕王手握重兵。当初平定六王之乱,燕王谢敦也曾派三千精兵相助,如今国泰民安,莫不是燕王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黎勿下意识放了手中的狼毫笔,指节轻轻叩响桌面。
他记得,近日长乐公主奉他命令前往毗邻燕王属地的魏郡巡视。如此说来,许是黎昭华得了外出的机会,打着巡视的幌子,借机同她外祖燕王里应外合调动军队进入长安。
现下细细想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一道凌厉的目光须臾间牢牢锁定吴盖,察觉到来自帝王威严的审视,吴盖下意识捏了把汗。
黎勿脑海中一瞬浮上千百种可能,种种疑虑率先占据了他的心头。吴盖所言是否是真?如若他所言属实,是出于忠君爱国方才冒险进言,还是包藏私心,另有所图?
漫长的沉默像是无声的审判,吴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后背不断渗出滚落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无声间晕湿了官袍下的衣衫。
黎勿迎着光思忖良久,终于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沉默:
“好了,朕知道了。爱卿先退下吧。”他面上仍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登基数十年,黎勿早已深谙帝王之道,再未轻易喜形于色。
吴盖的话黎勿并非全信,可他不敢去赌。有七王之乱的前车之鉴,黎勿再不敢轻易掉以轻心。
吴盖忙点头称是,准备退下。起身之前,他终于忍不住偷偷抬眼觑了觑这位帝王。
若陛下信了,届时即便她面见圣上指出自己伙同徐文贪污一事,吴盖也能轻而易举地将由头引到黎昭华身上,告她一个污蔑清官,急于为她外祖扳倒忠臣清障开路的罪名。
种种指向黎昭华的“证据”吴盖已悄然命人于她府中布下,环环相扣的猜忌将织成一张密不可透的天罗地网。
若是陛下不信也无妨。他重金聘请的杀手此刻恐怕也已在为他吴盖清扫路障的路上。若是知晓真相的公主死了,那便也没了后顾之忧。
直到死亡的结果降临之前,他吴盖绝不认输。他们还有机会。
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接下来,便全看天意了。
这场近乎以命相博的政治游戏已然拉开序幕,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几人除了斗争到底,再无退路。
吴盖缓缓躬身退了出去,大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黎勿下意识踱步到窗边,望着含风殿外那株硕大的梧桐失了神。
幼时的黎昭华曾从那棵树下嬉笑着跑过,她兜兜转转绕过追她的宫人,一头便扎进了黎勿怀中。
从前的种种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回想往昔,黎勿很难相信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儿,竟会如此大逆不道。
他思来想去,终于艰难下了决断。此事有关江山社稷,万万马虎不得。唯有彻查一番,才好还黎昭华一个清白,换他黎勿一个心安。
“来人——”
黎勿一声令下,随侍的侍从便应声而入,他立于殿中斑驳的光影下思忖片刻,缓缓开了口:
“传令下去,即刻召集燕王属地附近的郡守前来觐见。”
得了命令,中黄门即刻躬身退出了大殿,黎勿下意识摩挲了下手上的扳指,思忖片刻,转而又传召了几名心腹:
“你且去长乐公主的府邸秘密访察一番,看看是否有何不妥。一旦发现任何可疑书信,亲自带来交予朕查看。去的时候低调些,明白了吗?”
“是,微臣即刻着手去办,还请陛下放心。”答话的是侍奉黎勿多年的中常姜广云,他从黎勿还是二皇子时,便常帮着黎勿处理一些私事,为人处世很是妥当。
姜广云俯首领命而去,迅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于殿外的拐角。
黎勿如波涛一般汹涌翻腾的心情不过持续了一瞬,须臾便又归于平静,他放眼望向窗外天边不断积蓄的阴云,再未出声。
是夜,一场滂沱大雨忽然落下,豆大的雨滴自万里高空直坠而下,敲得泥泞的地面升起阵阵迷蒙的雨雾,模糊了道路。
黎昭华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打量,见雨似乎没有变小的迹象,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巧。若按原计划行进,明日清晨他们便可抵达长安,可这雨来的偏巧,眼下怕是得暂做歇息了。
“吁——”车马随着叫停的声音应声而停,择了个路边已然破败下去的草棚暂做歇脚。
如玉一手摸上了满是泥泞的蓑衣的系带,轻轻卸下了披着的蓑衣。放眼望去,朦胧的水雾几乎吞噬了一切,墨色的天和地在夜色间融为了一体,叫人再难以分辨路途所在。
恍惚间,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泥泞,朝一行人所在的草棚处而来。出于本能,如玉下意识绷紧了全身,一手抚上了腰间的刀鞘。
他略眯起双眼,似要看穿茫茫雨幕。可出乎如玉所料,来人...似乎是个普通的农妇。
对方瘦削的身影几乎在风雨中飘摇,她头顶一块方巾,小臂垮了个竹篮,却不住地随她奔跑的身影晃晃悠悠。
她应也是来此处避雨的。
可瞧见了黎昭华一行人立于棚中,她忽而怯生生止了脚步,站在了棚外。
瞧见对方踌躇的模样,黎昭华适时开了口:“姑娘进来避避雨吧,这么大的雨,可别淋出病来。”
对方扯出一个羞赧的笑容,缩着身子接过了话头:
“这雨下得突然。俺刚摘了些地里的菜,一抬头才发觉下雨了。”她下意识抬手整理额间的被雨沾湿的鬓发。许是这件衣衫算不上合身,抬手的须臾,露出了半截手臂。
一道狰狞的疤痕自自手腕处蜿蜒盘旋而上,看清的一瞬,如玉的眼角猛地一跳。
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腕间的目光,农妇下意识缩回了手。在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悄然将手伸向了挎在小臂上的篮中,那篮中装的并非什么野菜,而是一柄短刀。
削铁如泥的短刀瞬间破开雨中潮湿潮湿粘稠的空气,直奔着黎昭华胸口处而来。惊慌之中,黎昭华下意识后退一步。
如玉眼疾手快,反手抽出腰间的青龙剑横在黎昭华身前,方才堪堪抵挡。兵刃相接的瞬间,颤抖的刀身不禁发出阵阵刺耳的爆鸣。
对方终于撕下了农妇的伪装,直取黎昭华命门。不料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她全力一击,竟然被如玉给挡下了。
“东西在哪?交出东西,或许我能让你们死得更痛快些。”
黎昭华下意识同如玉对视了一眼,她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没有一丝犹豫便将灵雨丹娘等人挡在身后:
“什么人派你来的?想要我手里的东西,也得看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打板成农妇模样的杀手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屑地抛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脸上全然写着势在必得:
“死人不必知道的太多。算上你的护卫队,你们也不过数十来人。我们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遇上了我也算你们走运,好歹能给你们个痛快,若是碰上了我其他几个同僚,恐怕就没那么好命了。”
许是徐文给的买命钱足够诱人,亦或是对方黔驴技穷在虚张声势,借机诈一诈自己。
闻言黎昭华依旧不为所动,出剑的动作依旧狠辣凌厉,步步直攻对方要害。
要是她以为黎昭华这么容易便会束手就擒,那她便想错了。
黎昭华剑间轻轻一指,护卫几人立马会意,如潮水一般的攻势迅速向面前的杀手右侧袭来。
杀手下意识便提刀格挡,可她每做出一次反击,便不由得后退一分,近乎要被几人逼入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