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这副模样,越西楼便知自己猜对了,嘴角不由扯起一抹自嘲的笑。
其实早该知道的。
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从前世到今生,都从未变过。
哪怕他们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是世间最亲近的人,他也仍旧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根本不可能进去她的心。
沈如琢。
承华长公主的独子,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挽棠舟”的少主,他的亲表兄。
一身温润诗情,秋水为神玉为骨,明明不通半点武艺,却能叫众多高手都臣服于他。
多少女子见过他本尊后,都不慎误了终身;
又有多少豪杰,在走投无路之际,因为有他帮忙,才能重拾希望,活于世间;
就连越西楼自己,若不是当初有沈如琢出手相助,也无法从追兵重重的幽州顺利脱逃,在钱塘平安无虞地养了两年伤;更不可能得到桑大夫救治,从而遇上她。
而他,也只有在戴上沈如琢那张傩神面具的时候,才有机会和她说话,让她冲自己笑。
想带她看一眼比翼鸟,也只能冒用沈如琢的身份。
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啊,哪怕重来一世,他也只能活在沈如琢的影子下,永远见不得阳光。
想来等她解决了相思蛊的事,就要回钱塘寻那个人,和那人相守一生;而那些他一直藏在心底、从不敢告诉她的话,她大约也已经听那人说过无数遍。
倘若昨夜她有得选,她只怕会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人,而不是被迫将就于他。
待云雨散去,她也会乖乖留在屋里,等人家过来下聘,而不是留下那样一张纸条,走得干干净净。哪怕他主动找上门,要帮她解余毒,她也只会一味推脱拒绝,不肯给他任何机会。
越西楼涩然扯了下嘴角。
清风摇晃枝桠,掸落一地残破的胭脂红。
他抬手拂去肩上的落花,淡声道:“柳姑娘的意思,我清楚了。但有些事关乎重大,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轻易揭过的。我还是那句话,事是我做下的,我便会负责到底,姑娘无论有什么需要,都可到我府上寻我,我绝不赖账。”
柳归雁拧眉,“可昨晚当真只是……”
“是不是意外,你说了不算。”
越西楼毫不客气地张口打断,冷冷睨着她,眼底尽是不容反驳的威压。
柳归雁不由愣住,实在不懂他为何这般坚持,待回过神来,想要拒绝,他却已提步扬长而去,再没给她任何机会。
*
“摄政王殿下寻姑娘去做什么?可有为难姑娘?”
回程的马车上,桑竹始终放心不下,揪着柳归雁不停问,唯恐她少一根头发。
柳归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别担心,他没有为难我,就是问了点烫伤的事,叮嘱我按时涂药,不要沾水什么的。”
“就这些?”
桑竹奇怪,“那他打发人过来提醒一句就成,作何要单独把人叫出去?也不嫌累得慌。不是都说摄政王殿下执掌中枢,日理万机吗,我怎么瞧着他这么闲?”
——她只知道昨夜是越西楼出手,从江淮清手里将柳归雁救下,但还不知道,他还顺便帮她解了相思蛊。
柳归雁也没打算让她知道,咳嗽一声,煞有介事地道:“对,就这些事。”
桑竹越发疑惑,但见她的确无事,也便没再多问,“相思蛊的事,我已写信告知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有回信,姑娘莫担心。只是那解蛊之人,姑娘还是该上点心,怎么说都要再下个月蛊毒发作前,把人给定下来。”
柳归雁也知这事紧急,可这解蛊之人既要嘴巴严,又要肯配合,愿意承受被相思蛊反噬的危害,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越西楼影响了,她竟没来由地想起沈如琢。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如兄亦如师。
阿娘过世后,世间能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屈指可数,他就是其中一个。当初舅舅要将她卖去给别人做小妾的时候,就是他出手将她救下,她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可真要去寻他解相思蛊,那她也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兄长就是兄长,不能是别人。她会敬他,重他,像孝敬桑大夫一样孝敬他,但其他的感情,是断然不会有的。
太别扭了。
谁会和自己的哥哥做那种事?
可若换成那个人……
比翼鸟在桃林中啁啾双飞的画面,在脑海中徐徐浮现,柳归雁不由攥紧膝头,心脏在胸膛里“怦怦”。
她其实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只记得他是六年前,被沈如琢带到钱塘的。
当时他身上全是伤,从头到脚少说有三百道血口子,柴刀砍的、斧头劈的,甚至还有簪花划的。两只眼睛也叫毒粉迷住,不能视物。
桑大夫熬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医馆事忙,桑大夫没办法留在身边照顾他。
柳归雁便代替桑大夫,在病榻前照顾了他三个月。
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遍体鳞伤的“丑八怪”,蜕变成一块稀世罕见的美玉,她也头一次尝到心动的滋味。
那样严重的伤,必然是经历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大难,桑大夫和沈如琢对此都讳莫如深,她自然也不会去多问,默默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也不知为何,他似乎格外喜欢沈如琢的那张傩神面具,伤愈后每每出门见面,都一定要拿它遮面。
或许是他身份特殊,不好让太多人知晓吧?
也或许只是他心中有隐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愿藏在他人的皮囊之下。
这样的病患,柳归雁先前也接触过不少,没法用药石医治,只能靠时间,让他慢慢走出来。
沈如琢都不介意,她自然也不会去拆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配合他表演,只盼着他能好受些,好早日走出阴霾。
可她还没等到那天,他就先离开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也再没回过钱塘,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哪怕前世,柳归雁身死,都没能再见到他一面……
柳归雁托着腮,无声叹了口气。
往事毕竟是往事,再怎么追忆也是惘然,只是有一件事,她还是想不明白,越西楼是怎么知道沈如琢的?
庙堂江湖,天差地别,沈如琢便是江湖威望再高,也终归只是一介白衣,如何就值得堂堂摄政王殿下,去了解他?
且听越西楼的口气,他似乎很清楚她和沈如琢关系匪浅,甚至都误会成了别的。
还有“蛮蛮”这个乳名,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连她父亲都从未这般唤过她,他为何昨夜刚刚见面,就能准确地叫出来,还叫得那般缠绵。
就好像他曾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如此唤过她无数遍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
柳归雁百思不得其解。
恰这时,马车已到达柳府的一扇角门前。车夫从辕上跳下来,在地上摆好踩凳,喊了声“大姑娘”,对插着袖子,等柳归雁下来。
柳归雁收起思绪,扶着桑竹的手,下了马车,往自己的小院去。
才刚跨进角门,就听一道刻意的咳嗽声响在耳畔。
柳归雁循声望去,就见一高挑清瘦的男子,着一袭绛色长袍,负手立在长廊下。眼角眉梢虽已布上岁月的痕迹,五官却依旧留有青年时的端正俊逸,可见过去也是名噪一时的美男。
——正是柳归雁的父亲,当朝正四品户部侍郎,柳通变。
柳归雁心头不由一颤。
柳通变也眯起眼,笑容格外冷淡。
“闹了这么一大通,终于舍得回来了?为父还以为你打算常住魏王府,不要这个家了。连自个儿亲妹妹的颜面都敢不顾,你眼里可还有半点骨肉亲情,可还有半点家族门楣,你阿娘过去就是这般教导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