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局

    春水淅淅,山野仍带着未融尽的寒气。天光晦暗,云压得低低的,像一层湿重的幕布,将天地一线勒成窒息的灰色。

    钊翮策马而行,衣袍猎猎,长鞭随意搭在掌中,神色懒散而疏淡,仿佛全然不觉四周山风带着微妙的潮动气息。

    身后,是缓缓行进的车驾队列。

    宋懿安坐在软轿中,衣袂鲜亮如霞,眉眼骄矜而明艳。郁珂陪在她身侧,银缎面纱微微拂动,轮廓若隐若现。

    一切仿佛寻常无异。

    只是山道两侧,原本驻扎的小商旅客栈已然人去楼空,坊间酒肆寥落冷清,连放牧的孩童也不见了踪影。

    钊翮半阖着眼,指尖轻扣着缰绳,鼻端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风里,有了铁锈味。

    前方雨幕中,一骑破风而来,马蹄溅起一地泥水。

    楚六勒马至钊翮车旁,翻身而下,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爷,兖王果然反了。”

    话音落下,天地间仿佛被无形巨手轻轻一按,所有声响都沉了下去,只余雨点敲打篷顶的窸窣声,愈发显得压抑而沉闷。

    钊翮缓缓抬眼,眸色漠然,只负手立于马侧,任夜雨打湿衣袍,黑色袖角缓缓滴下细碎水珠。

    他微微颔首,示意楚六继续。

    “兖王兵分三路,一路北上直捣凤池,两路东南夹攻苍渠、陇阳。浮石、凤池、苍渠三地连破。浮石断了粮道,凤池控水,苍渠锁盐道,三地一失,屿城南脉全断。”

    “镇南军溃不成军,各镇巡防力薄,旬月之内难保边关。”

    钊翮微微阖眸,皱眉似在盘算,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动作缓慢而沉静。

    片刻后,他懒懒开口,

    “屿城呢?”

    楚六喘息着,继续道,“宫中内卫连夜换防,坊门重锁。丹阳坊、钟离坊重兵固守,水门桥、陈设坊巡控加严。城内兖王旧部异动,坊市风声四起,陈设坊那边……咱们的人失了一个。”

    钊翮听罢,眸色幽深,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鞭梢垂落在马颈上,随风轻轻摇曳。

    他低声道

    “动了?还这么慢?”

    夜雨斜斜打落,湿冷渗透骨髓。钊翮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审视一盘已然动起来的棋局。

    秦王自有后手,估摸着不出几日,大理那边就会收到消息给边境施压,教兖王分身乏术。

    还有,朝岐那位……既早知阿虞尚在人世,如今风起,他岂肯按捺?

    钊翮负手而立,衣袍猎猎,声线低沉寒冷,

    “让四方酒肆的眼线撤出,盯牢粮仓盐库。楚叁那伙人今夜进城,必须咬死钤使司。”

    钤使司,掌屿城禁军钥印、粮道调动、坊门开闭。若控此处,便能一线锁死屿城的脉络生机。

    雨势渐急,旌旗湿重垂落,如同被鲜血染透的战幡。

    楚六低头应下,正欲策马而去,钊翮忽又低声吩咐,“赵丞珏那边,也传信。让他暂随兖王行事,听命行军,不得妄动。待局势稍稳,十二州旧部暗中归拢,他再行接手。”

    “我要让他,无声无息地,做件大事。”

    楚六闻言心头一震,低声应道:

    “属下明白。”

    夜风翻涌,驿道泥水横流。钊翮负手立在风雨之中,身影修长挺拔。

    这一局,他不急。

    须臾,小车队继续前行,马蹄声沉闷,车轮滚动声仿佛暮鼓哀鸣。

    夜色更浓,山野寂寥。雨丝密密织成一片水幕,小车队在驿馆中短暂停歇。

    油灯暗黄,微光摇曳。宋懿安白日已觉察不对,只静静倚在软垫上,等着温康去取信笺。

    不多时,门外低声禀报,“帝姬,信到了。”

    宋懿安翻身而起,步至帷幔后。

    一只黑羽纸鸢而后被递入掌心。她展开,薄纸上寥寥几行,却骇人至极。

    【为兄有数,护好自己,勿妄动。】

    宋懿安指尖微颤,悄然抚过这最后一句,将纸鸢揉碎藏入袖中。

    她唤来门口候着的温康,淡淡吩咐,“叫前队加快行程,明日黄昏之前,赶到浮石。”

    温康领命而去,帷幔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宋懿安倚回软垫,睫羽垂下,掩去眼底难掩的焦躁。

    夜未央,天色如墨。小车队凌晨即启,火把微弱,雨丝未歇。郁珂裹着狐裘,静静坐在软轿中。

    帷幔未曾掀起,她只凭着耳边细碎马蹄声与车轮碾压泥水的声音,感知着四周的变化。

    冷得出奇。

    原本沿道零散的商旅与樵夫踪迹不见,驿道两侧,残破的旗幡和倒塌的马桩在晨光下凄然可见。

    郁珂轻轻拢了拢披风,神色淡漠而沉静。不动声色地,她垂眸瞥了一眼对面的宋懿安。

    帝姬今日破天荒地未着明艳缎袍,而是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脸上也不施脂粉,神情隐隐带着几分难掩的浮躁。

    她倚着软枕,眉峰轻蹙,手指反复摩挲着一块温润微青的螭纹玉玦,珠链几乎被她无意识地拉得细细作响。

    马车颠簸,她皱眉垂首,却又极力按捺着情绪。

    郁珂收回视线,,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有事了,是足以撼动整个大鄢局势的大事。

    这份悄然压抑的躁动,像一层绵密而冷硬的蛛网,一寸寸收紧在他们每个人身上。

    小车队马不停蹄,一路疾行。

    午时,苍山薄雾散尽,短暂驻扎歇息。驿馆破旧,泥泞四起,仆从们匆匆架起篝火,煮了一锅淡盐水泡饭,勉强裹腹。

    宋懿安远远坐在马车旁,神情似冷似倦,不愿与旁人多言。

    郁珂静静拢着狐裘站在一侧,面纱遮面,只露出一双静若寒潭的眼。

    看无人在意,她悄然绕到后方篷车处,低声唤住守在暗处的楚肆。

    楚肆见人,微微躬身,低声道,“郁姑娘。”

    郁珂垂眸,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风,“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兖王起兵了。”楚肆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

    短短一语,重如雷霆。郁珂心中微震,面上却无半分异色,只垂眸掩去眼底骤然翻涌的思绪。

    楚肆见她沉默,又低声补了一句,“其他的,姑娘莫要多问,跟好爷,自然无虞。”

    郁珂微微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好。”她没有再追问,转身回到了篷车中。

    篷外细雨如织,远山沉沉。郁珂轻轻掀开一角帷幔,望着前方迷蒙的驿道。她指尖垂落在膝上,轻轻绞着衣角,唇角微不可察地收紧。

    天色压得更低,乌云翻涌。前方,浮石城的轮廓,隐隐浮现于暮色沉沉的天幕之下。小车队继续前行,雨丝打在幔帐上,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密低咛。

    前路,不再是路。

    是刀,是血,是屿城半壁倾覆的断崖。

    风起。

    天下将乱。

    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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