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灯影森然,紫檀香燃得极淡,弥漫着一股温温吞吞的檀烟气味,仿佛将整个屋子都裹进一层灰白朦胧之中。
老皇帝披着鹤纹寝衣,独自坐在案后,指尖缓慢拂过那封刚刚送抵的密奏。
奏折纸面微皱,隐隐能看出原先字迹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法动过,笔锋生涩,转折牵连之间透着勉强和造作。
他目光沉沉,指节轻扣着漆黑案面,每一下都敲得极慢,像是在敲打一面无声的鼓。
兖王的字,他认得。
那孩子自幼笔力遒劲,藏锋敛气,写得沉稳而澄明,从不似这般浮躁狰狞。
他知道,这封奏折早在半途被拦截、被人换了手脚。
出手之人,他也明白。
秦王,和那个他一手提拔,如今却渐渐失控的——钊翮。
他缓缓阖上双目,眉心隐隐跳动着疲惫的痛。
击筑轩,原是兖王秘密设立之地,表面经营胡人茶马贸易,实则暗中联络朝臣,收拢屿城局势脉络。
一座击筑轩,便是兖王在这千里之外安置的顺风耳、护身符,也是朝堂之外,最隐秘的一条救命线。
可惜,一把火。
秦王授意,钊翮执行,击筑轩付之一炬,旧部四散,钱脉尽断,从那一刻起,兖王在屿城,便成了一条被剥去爪牙的困兽。
他本可以阻止的。
只要出手,只要一点明示,哪怕只是一封密令,击筑轩未必会如此覆灭。
可他没有。
他自以为冷静地观望,自以为能握紧所有棋子,却在一次次的放任中,把最忠诚的人推入深渊。
而如今,连那只自以为驯服的鹰,也渐渐展露了獠牙。钊翮太沉得住气,太知道收敛,太知道在局势未明之前,隐藏自己的爪牙与翅膀。
老皇帝睁开眼,烛火映得他鬓发雪白,眼底是一片寂静如死的冷。
兖王太直,太正,也太危险。
朝中士子附之,边疆旧将尊之,将来秦王继位,只要兵权在外,屿城的半壁江山,便不能稳妥握在掌中。
即便他并无半点异志,也不能留。
他不是没想过,若逼得太紧,那孩子,也许会反。但南陲动荡,边境危急。他赌宋屹璋的心软,赌他的忠义,赌他不忍心看着十万军民血流成河,只为了自己苟活。
若他肯识时务,肯低头弃兵,自能安享太平,荣宠依旧。
他不想杀他。可局势早已如箭在弦上,容不得半点迟疑。
哪怕一念之差,便是满盘皆输。
他一生赌了无数次,这一次,又算得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烽烟初起,刀光血影中,那个人总是安静站在他身后。无言地护着他,无声地扶着他,哪怕最终失了光明,断了归路,也从未动摇过半步。
曾经他以为自己爱着康宸妃,爱着那张政局中交换来的温柔面孔。
可直到登基那一日,他披着龙袍,站在金銮之上,四周山呼海啸,却偏偏在人潮尽处,找不见那张早已尘封的笑颜。
心脏在那一刻撕裂般绞痛,他才知,真正被自己藏进骨血里的,是另一个人。
秦王,是她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痕迹。
那点影子,那点残光,叫他舍不得,放不开,也认不清。
偏爱也好,赎罪也罢,到了这一步,早已分不清了。
亲子亲臣,刀剑加身。
这屿城,这江山,本就是权势与血肉交缔的高台,哪有真正的清明可言。
烛火微颤,映得老皇帝指尖微微发白。他捻灭了最后一炷檀香,声音沙哑喑哑,“拟旨。召兖王还京听审。”
春寒料峭,夜雨如丝。
玄甲军中营帐林立,旌旗湿透,低垂在泥水交杂的地面,风声猎猎,吹得营帐四角猎猎作响,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颤抖。
兖王立在中军帐中,指尖捏着一封还带着雨水痕迹的诏书,沉默得仿佛连喘息都被抽空。
案几上油灯已灭,只剩一炉暗红的炭火,将帐中映得模糊暧昧。
郑温跪在帐前,浑身湿透,膝下泥水涔涔,却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兖王垂眸,盯着那行冷硬而决绝的圣旨。
交出兵符,即刻回京听审。
简简单单十数字,却像一口无声的黑棺,敲定了十年苦守的边关命运。宋屹璋指尖微微颤动,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打湿了旧狐裘的毛边。
帐外雨声如注,似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疯狂拍打着帷幕,将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潮湿腐烂的阴冷之中。
兖王闭了闭眼,寒意从骨缝里一点点往上攀爬,浸透四肢百骸。
不是震惊,不是惶恐。而是那种被按在泥沼里缓缓窒息的熟悉感。他早该明白,在第一次传信人失踪,第一次飞鸽坠落时,便暗示了这一日迟早会来。
只是人总有一线妄念。
哪怕明知必死,也会在黑暗里徒劳地伸出手,试图够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光。
他手腕微动,像是要将诏书揉碎,又终究只是无声地放下。地面震动了一下,远处传来细微的兵器撞击声。
是换防,还是暗哨?
兖王一动不动,眼睫微垂,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森冷阴影。
半晌,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嗓音嘶哑低沉,像夜雨中一根快要折断的旧弦。
“备马。传本王令,三日内,全军整备。暗哨全撤,粮草迁仓,箭弩封存。”
郑温颤了一下,抬头欲言又止。
兖王没有看他,只慢慢转身,背影挺拔如旧,肩背却仿佛压着整座北陲的风雪。
帐外雨声更急,天地翻涌。
帐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张廷、马谦等副将陆续入内,皆是甲胄半解,神色凝重。帐中炭火跳动,将他们的身影映得斑驳陆离,仿佛一支被困在深渊边缘的旧军。
张廷额头抵着泥泞,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王爷……臣等知王爷忠心贯日月,未曾有悖逆之念。”
又一名副将接着开口,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可……天恩已绝,忠义无路。”
帐内静得可怕,只余雨声敲打军帐。
副将们长跪不起,只以沉默,替那句不敢说出口的逆命宣誓。
他们没有逼迫,没有怨怼。
只是用最卑微的姿态,将最后的选择权,交还到兖王手中。
只要一声令下,哪怕逆天行事,哪怕身死族灭,他们也无悔随行。
帐中炭火发出一声低响,兖王垂眸看着案上的诏板,良久未语。炭火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
一旦揭竿,便是灭门之罪。不仅自己,这一营旧将,这十万玄甲军,乃至他们的家眷、子嗣,都会被裹挟进无边的血海。
可若顺旨回京,何异自缚赴死?
兖王手指缓缓抚过诏板,骨节分明的指节隐隐发白。
这是父皇钦点的死局,自己是被他亲手放弃的亲子。
哪怕他这一生,无半分异志,无半点逆意。
帐外,雷声滚动,仿佛老天也在咆哮着这人世的荒唐。
副将们一言不发,紧紧跪伏在地,甲胄撞击的声音沉闷有力,那是数十年寒窗苦读,刀山血海,拼出来的一腔忠义。更是他们愿意跟着兖王,死也不回头的誓言。
帐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冰,炭火跳动着最后一点光亮。
终于,兖王收回手,他抬头,眼底一片死水,眉目间却透出一种决绝的寂冷。
声音低沉嘶哑,却字字如铁:
“好。起营——”
“我等,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