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林海染上大片金黄,“唰唰”地扫下光幕般的落叶,在地面铺上一层郊区特有的宁静安然。张连星一脚踩上去,突然察觉到跟上来的只剩一个人,奇怪地回头:“乔白呢?”
“如你所愿,气走了。”阿烛说。
“这说的是什么话。”她只当没听懂,面不改色地纠正,“军团那么忙,他又身为副队长,哪怕反应迟钝了点,一直跟驱逐者混在一起也不像话。”
遮蔽了天空的高大树冠微微摇曳,微风裹挟着斑驳的光影和一丝奇怪的气息在林间穿梭跳跃,交织在两人身边打了个旋儿。
一片静谧之中,张连星侧头:“如果再来个同等级的,你有几成胜算。”
阿烛掩在袖子下的手比了个手势,静静看她。
张连星唇边的笑意扩大了些。
她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和本性有关,也和当了千年的上位者有关,毕竟她在位时的灵墟界讲求效率,有话直说有时候能省去很多虚与委蛇的精力。
既然队友状态在线,乔白也已经走远,她再无顾忌,抬手往虚空一划。
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凝滞,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翻滚挣扎,指尖所过之处,凭空出现的裂痕仿佛化作一串残影,几乎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的速度,眨眼间无数裂缝蔓延出数十米。
镜面崩裂,清脆的碎裂声和着尖叫声骤然响起。
被生生揪出来的丧尸竟然尚未凝结成型,软哒哒的一滩,正对着虚空不断抓挠,试图像往常一样遁入空间。
只可惜任凭它怎样尝试,周围都安静若死水。
“先别急着走啊。”张连星注视着它拼命想要逃窜的背影,微笑道,“说实话我也累了,大动干戈不好,你主动把晶核交出来怎么样?”
丧尸一顿,紧接着上了发条般继续动作起来,挥舞的手臂机械又僵硬,怎么看怎么别扭。
张连星和阿烛对视一眼,后者果断抛去个火球,张扬的火苗猛地窜高近三米,丧尸却仍旧重复着动作,烧焦的身体似乎无知无觉,任凭火舌将它吞没,化为飞灰。
几乎是同时,原地再次出现一道完全相同的背影,连伸臂的动作、颤抖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空气突然寂静。
火焰的余温久久不散,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暴烈;不论张连星还是阿烛,都不是轻易放松警惕的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太可能搞什么小动作。除非——
阿烛迅速环视一圈,将周遭一切微妙的变化纳入眼底。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某个人,正在悄悄脱离他的感知范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丧尸影响了。
浓雾般厚重的压抑蔓延开来,他本能地瞥了眼身旁,却只捕捉到了一抹模糊的光影,如雾中飘忽不定的幻象,转瞬即逝。
林中空空荡荡,再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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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天地一望无垠,张连星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地,看着奇幻的亮光乍然跃于雪地,天空绚烂,一块块瑰丽色斑拼接成巨大的图案缓缓流动。
她眯了眯眼。
就在垂眼的瞬间,冰原陡然切换,一座座造型奇怪的建筑拔地而起,边缘像被什么折叠过,密密麻麻堆叠成更为密集的色块。
张连星眼角一跳,麻木地保持着视角不变,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
于是场景再次切换,巍峨建筑瞬间被巨浪翻涌的海边取代,深邃海面近乎黑色,正反射着天空灰暗的云层,起伏间映出一片虚幻的光影。
短短几秒内,三个动作三处场景,她终于认命,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咬牙坐下来。
在成为万人之上的尊长之前,她首先是妖。
不同于人类修士,妖族总会有些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些基础配置平时可以收敛好,遇到某些特殊场景难免有控制不住的时刻。
这瞬息万变的空间像极了万花筒,几乎戳中她的死穴。
张连星蹙眉,没来由地想起阿烛那句形容,只觉得该死地贴切——脑子里有搅拌机在爬。
指甲嵌进掌心,她缓缓吸气,试图撑过这阵天旋地转,却因为吸得稍微急了些,整个人反而恍惚一瞬。
紧缺的睡眠、一路未曾放松的意识,还有这妖魔一样的绚烂光影,每一样都在紧绷的神经上跳舞。
曾经砍人如切菜、砍自己更是巧夺天工的天声尊长,这会儿连站直都困难,沉思半晌,苦笑着叹气:这段时间过得太轻松,已经比不上从前半分了。
当年几支魔族部族仗着修为滥杀已久,整个灵墟界没有人能奈他们何,哪怕有能力管一管,也不愿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魔族以身涉险,偏偏张连星刚接手尊长之位就管了。
所有人都观望着不愿轻易出手,她也没指望有人帮忙,孤身一人杀去了魔域,短短几年时间,不光几个势大的部族被连魔带窝连根拔起,他们的骨骸还被堆到魔域边境,整整齐齐码成一道墙,每个脑袋旁都别上了鲜花。
不光魔族,整个灵墟界都为之骇然——
“不是说新一任尊长是个小姑娘吗?!”
“这分明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魔族嗜血已久,常人眼中惊悚骇人的场面吓不退他们,反而像投进干草垛里的火星,“轰”一下烧成火海。
“区区天声,脚跟都没站稳就敢这么嚣张!”
“吃了她,吃了她——”
“她单枪匹马一个女娃娃,怕什么!兄弟们随便一个都能收拾了她!哈哈哈嗷——”
还没笑完,后脑勺乍然被一只柔韧的物体击中,一直没参与讨论的高大魔族暴喝:“哈你个臭鞋底!你当啸曲、里台、狮鹫三家都是吃素的?咱们数千个弟兄都是怎么没的?还不是全栽她手里了!”
“难不成就这么等死吗!”
另一支部族咬牙恨声:“现在边境全是雷网,东面山头豹老二练了八百年,只碰上一点就没了半条胳膊!那女人把咱们当网兜里的死鱼,早晚要杀过来!”
“谁说要等死了。”高大魔族将一柄暗红包浆的短刀别在腰间,整了整软甲,眼底暗光一闪,“不能正面对上,咱们埋伏一波。”
结果无一例外,去了多少,就没了多少。
本就是不成气候的小型部族,为了讨伐她几乎举全族之力,唯一一只活着回来的,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少年,只是一时好奇混进了讨伐队伍里,被张连星察觉不对逮了个正着。
彼时她几乎杀红了眼,凝视着那双填满恐惧的竖瞳,堪堪收回些理智,面无表情道:“你没沾过人命,你走。”
说完,一路积累的暗伤随着理智回归一同浮现,铺天盖地横扫而过。
她却没有痛感般,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经过,外袍被液体坠得粘而重,她随手脱掉,甩到堆积成山的尸首上。
魔族按地盘划分势力,一听说方圆千里叫得上名号的魔全没了,哪怕一时摸不清底细,审时度势的本能还是有的——只要听到她的消息,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反复几次,总算是把魔族彻底杀怕了,后来的许多年里都收敛不少,只能老老实实按部就班修炼,再不敢大肆抓人来垫修为,只是暗地里还恨恨骂她一声妖女。
这个形容词经过了许多年后才传到张连星耳朵里。
那时魔族修炼受限,人妖两族借此机会得以喘息,过大的差距终于拉回来些,终于过上难得的太平日子。
她拆着刚买回来的点心笑得一脸无辜:“果然最了解你的还得是敌人,精准。”
当时立彦已经来到云山派了,听到这句有些骄傲的发言,习以为常把叠好的毛巾放到桌上,敲了敲净手的盆边:“洗干净手再吃,妖女大人。”
光是清水,怎么可能洗得干净。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多年后再想起,掌心的粘腻、战至力竭的脱力感、喉咙几乎烧起来的高温、魔界杀戮成性的恶臭和血腥气一瞬间涌出,那种孤身一人的空旷始终缠绕着她未曾离去。
——可是前几天刚因为偷溜下山的事得罪了立彦,她谨慎地没有说话,十分配合地洗手擦干,将这个短暂提起的话题轻轻揭过。
张连星眼睫微动,松开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轻轻递到唇边吻了吻。
素净的半张脸沾上鲜红,她睁开眼,注视着空气中隐约浮现的剪影,唇边温和的笑意缓缓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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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和他们分别后,乔白越想越憋屈,怒气冲冲刚走出不远,突然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小乔?”郝苏一只手腕挂着个探测仪,另一手冲着他挥了挥,“你最近不是外派吗,怎么跑这边了?”
乔白长抒一口闷气,实在不想提这段时间的经历,随便应付两句就要走。
郝苏却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鸭子,一把揪住他:“先等会儿,你过来的方向能量波动不对劲,那边什么情况?”
不对劲?
脑海中猛然跳出阿烛那闪着寒光的眼神,乔白打着哈哈假笑道:“有个电眼逼人,可能是他在搞事。”
“……什么东西?”郝苏没理解这句突如其来的幽默,犹疑地皱起眉。
军团几位队长各有各的毛病,乔白算是他们之中唯二的老实人,被他直属队长欺压这么久也本本分分。
确认过他没有开玩笑,郝苏惊奇地上下打量一会儿:“能从你嘴里得到这种评价,这兄弟不简单啊。”
被这么一形容,郝苏更好奇了,连声要求乔白带路。
——领主在上,他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两个人了。
苦哈哈的乔副队拗不过郝苏这个正队,被连拖带拽一路往回走,还要被迫听她倒苦水般的任务总结,在听到“这段时间遇到的笑面虎”、“笑面虎的打手小弟”这个组合时,眼角猛地一抽。
这未免太耳熟了点。
心里的警钟敲出一连串密集的火星子,乔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咬牙问道:“你说的那个079号驱逐者……该不会叫张九谈吧。”
“是啊,军团群发的消息你没收到吗?”郝苏说完又了然地一点头,“哦对,你个只看任务不看通知的原始人。”
见他一副便秘的表情,郝苏顿时想到了什么,心下不妙:“难道,你说的那个电眼逼人……”
她收住话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回答。
郝苏:“……”
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