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溟居的院子里也有一棵银杏,一到秋天满院都是金黄。
之前张连星直接掐诀胡乱卷成一堆,等混着冬天的雪水慢慢入泥,立彦来了以后,就每天清晨拿着扫帚一点点扫干净,往往天不亮就听到院子里的刷刷声。
南愿长老偶尔来泽溟居做客,每次都语带感叹:“以这孩子的心性,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比你小时候懂事多了。”
张连星仔细想了想。
除去刚进宗那段鸡飞狗跳的时间,自从眼睛稍微恢复,她的起居就由立彦接过去了,真要这样说倒也没错。
于是点头赞同道:“立彦小小年纪把一大家子带大,确实不容易。”
有这么夸人的吗。
认真打扫的执事手一顿,无言横她一眼。
不过张连星也不算说错。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忙,剩下的日子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从前南愿长老尚能替她周旋,长老作古以后,她的生理习性头一次受到了挑战。
南愿长老性格温和,哪怕张连星往山上运银杏也不说什么,只乐呵呵地替她递锄头。
这么些年耳濡目染,张连星多多少少受到些影响,但骨子里还是热衷以战止战,面对群起而攻之的长老们,时常一言不合就动手。
时间久了消停不少,本以为是长老们打不过她终于放弃了,直到某个半梦半醒的清晨,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压低了声音说话。
她无意偷听,奈何修为摆在这儿,门外的一字一句还是清清楚楚传到她耳边——
“尊长日理万机,怎么就休息不得?云山派内务和灵墟公务从没耽搁,若是嫌慢,内务这种东西各位长老难道不能代为处理?”
什么都要找尊长,云山派养你们吃干饭的?
长老们横眉竖目气得不轻,不光是被拒绝,还气这无名无号的小辈说话太不客气:“她贵为尊长,怎么能如此怠惰?!”
立彦冷嗤一声:“你们倒是勤快,也没见谁厉害过了她,可见尊不尊长和怠惰与否关系不大。”
“可笑,若是人人都这样惯着她,说出去云山派还像什么样子!”
“哪来的人人?你们个顶个的蛮横不讲理,恐怕只有我惯着她。”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
“显而易见,我是她执事。”
“你目无尊卑,云山派不认这种执事!”
“没办法,天生的。长老们看不过,就少来泽溟居几趟。”
实话实说,张连星是硬生生笑醒的。
这小孩的嘴什么时候毒成这样。她翻身擦擦笑出来的泪,南愿长老如果知道,指不定又要怎样叹气——是怪她没有把小孩教好,还是念叨自己行事无忌?
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他悲悯的侧脸:“连星啊,人不能忘本,可也不能靠旧人过一辈子。”
当年南愿长老坐在檐下,和张连星一起望向郁郁葱葱的银杏,飘渺的尾音几乎要散在空气里:“那些腐烂长毛的东西,早些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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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大梦一场的灵魂重新回归,张连星深吸口气,入眼先看到了窗外橘色的天空。
“再睡下去晚上不用睡了,出去扫扫院子清醒一下。”邢易双手环胸,倚着门框看过来,“怎么,做噩梦了?”
张连星坐起来,没管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微微叹了口气:“是好梦。”
“不得了,居然能分清噩梦和好梦了。”见她没事,邢易转过身往楼下走,嘴里念念叨叨,“我去D城一趟,最晚明天回来。你出去多穿件外套,刚睡醒别着凉了。”
“你答应给我买的新外套呢——”张连星在他身后拖长了音懒洋洋道。
“买,今天就买!”
他们的对话没控制音量,客厅里的人自然也听到了。
阿烛其实有好多事想问,比如邢易,比如他们两个的关系——但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笑眼,什么都问不出口,只得匆匆别过脸:“她手上有伤,我替她扫。”
说完,径自提起扫帚出门去了。
张连星看了看早已经痊愈了的掌心,和邢易面面相觑,后者回味着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半晌皱起眉:“他察觉什么了?”
张连星摇头。
自己一路都控制着灵力,偶尔动用也只是比发丝还细的一点,而且要么在空间里,要么和他隔了一定距离,阿烛不可能察觉到。
“那这小子怎么回事,”长兄如父,邢易警觉地瞪圆了眼,“难不成对你有意思?”
张连星失笑:“当面造谣,你好大的胆子。”
在邢易回来之前,一家人的晚饭总要有人解决。
当惯了尊长的人厨艺无限接近于零,罗一更是个厨房引爆者,可也不好让最小的罗二负责全家的伙食,张连星盯着橱柜里的几条饼干,总觉得不能这么快向生活妥协。
“你去哪?”
阿烛听到楼下簌簌的动静,快步从屋里出来,听了她的目的地后,在对方隐含期待的眼神中无奈道:“等我一会儿。”
不巧,外面正下着小雨,即将到来的冷冬十分有存在感地扑面而来,张连星缓缓呼出口气,看白雾在眼前飘飘渺渺地散开。
“冷了,你回——”
阿烛撑伞走进雨里,话还没说完,张连星摇摇头跳到伞下:“和罗一聊得怎么样?”
她半张脸都埋进领子里,只露出一对灵动的眼,阿烛举着伞不动声色近了些,实事求是道:“他不太设防。”
一个自小被残忍对待的孩子,按理说不会这样轻易对陌生人敞开心扉,更不用说罗二这小太阳一样的性格,都是在实验室这种地方难见的类型。
如果只是单纯信任队友,不至于连基本的警惕都舍弃掉。
阿烛能察觉的问题,张连星同样清楚,只可惜她也无能为力:“被救下之前就是这样的性格了,不然也不会轻易跟着邢易回了家。天性难改,所以邢易从不许他们单独出门。”
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不是她的作风。
可论起修炼她在行,于引导一途就有些捉襟见肘,尊长再如何神通广大,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执行起来总是缺了点参照。
正因如此,后来对弟子们的干涉同样不多,直接导致尊长的三个徒弟各有风格,连带着云山派一度成为个性鲜明的代表门派。
当年大弟子越辰最先下山,不同于其他放飞自我的同辈,他隔三岔五就要回云山派聚聚。
有人调侃他离不开家,他就自豪地扬扬下巴:“天狼族好群居,不让我回家不如杀了我。”
于是到了宗琦和白苏子下山的时候,心照不宣地沿袭了师兄的习惯,隔段时间就要回来一趟,好好的历练硬生生变成了放风。
只不过有些需要尊长亲自动手的时刻,往往只会带着立彦。
最开始,被留在山上的弟子们只好眼巴巴目送,然后转头吐槽几句,但时间一长,他们也难免犯嘀咕。
“你们的第一任务是巩固修为,快快长大。至于立彦,他和你们不一样。”张连星解释道。
宗琦似懂非懂:“因为他经历更多,比我们适应力更强吗?”
是,也不是。
和非富即贵的徒弟们不一样,立彦孤身一人,一旦某天她出了什么意外,三个弟子皆有族群或者家族庇佑,只有立彦没有退路,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因此她格外重视,借着任务之余带他拓展人脉,领他见识最苦寒的边境,教他如何从生死边缘脱身——
如果说三个弟子走的是修炼之道,立彦学的就是保命之术。
越辰当即想反驳,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白身处家族中身不由己的无奈。
就算自己有心帮忙,背后的族群未必愿意冒险,羽翼未丰之时,不会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师尊对他真好。”不知经历了什么心路历程,越辰终于接受了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半真半假地抱怨。
张连星笑:“换了你们也一样。”
可是心里还是别扭,于是难得耍起心机,借此央着张连星对练了好几天。
三个弟子里只有白苏子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他年纪最小,心思却比师兄师姐都重,对于这些事也早有接触,好在最终走的是正途。
张连星活了太长时间,经历过的事大多留不下什么痕迹,也只有这几个身边人,才能在回忆起来时能轻松地笑笑。
用邢易的话说,活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夕阳红。
想到这里,张连星看着摊位前那道挑选食材的背影,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走过去随手拿了两棵菜。
“……想尝尝苦的?”
阿烛看了一眼,正要撑开袋子,就见张连星想也没想地把菜放了回去。
他了然,左手举起一块蘑菇似的的瓣状物,右手提着一串变了异的蓝色番茄,侧过身:“这两种还不错,喜欢哪个?”
哪个都是一副奇形怪状的样子。
张连星不抱什么希望,摆摆手表示都行,结果举着菜的人二话不说把两样都装了起来,紧接着,双尾鸟蛋和变异老黄牛的后腿肉又被递到眼前。
她疑惑地抬眼,谨慎地看了看左边五颜六色的鸟蛋,再看看好歹有个肉样的后腿,指了指右手边:“你都会做啊,这么厉害。”
于是阿烛留下了牛肉,将所有食材提在手里:“你的队友没有收到应得的信任,他会哭的。”
张连星跃跃欲试:“真的会哭吗?”
“……”荒唐的反应。
两人采买完,小雨也停了,天色将暗,把两道身影模糊进薄雾里,和黑市里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我还是觉得,从身后偷袭太傻了。”
被阿烛以“手还没好”为由剥夺了提食材的权力,张连星有点过意不去,只好拿了没什么分量的雨伞:“虽然条件有利,但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很蠢。”
“可身后毕竟是盲区,”阿烛走得四平八稳,“如果双方实力相近,还是偷袭成功率更高。”
张连星笑着点头同意:“——前提是实力相近。”
两人的对话毫不遮掩,身后一直不停的微妙声响犹豫着沉寂下去。
黑市外有个公园,荒废多年但小路还在,张连星在一处人工亭前停下脚步,把雨伞放在柱边靠好:“东西沉吗,歇会儿脚吧。”
阿烛将食材放下,轻轻抬眼,眸光尖刀一般扎向不远处的灌木丛:“顺便活动筋骨,是吧。”
埋伏一路的人被“如何偷袭”的话题干扰得不轻,见已经暴露,相继从草丛中跃出,闷头莽了上来。
匕首刚刚滑到掌心,张连星看一眼横在眼前的手臂,来不及细想这诡异的既视感,就被攻过来的几人吸引了注意力。
阿烛没有带武器的习惯,乍被近身却也没见狼狈,几个起落格挡后确定了领头人,火焰仿若活物,在寒刃间蜿蜒而过,将那人捆了个结实。
一抬手,拎鸡仔似的将身形健壮的男人拎起来。
对方确实有两把刷子,见势不妙立即发动异能,全身的骨头“咔咔”一阵错位,整个人仿佛被卸去关节的棉花娃娃,瞬间扭脱了火绳!
剩下的人一击不成也没有忙乱,迅速接住负了伤的同伴,扭头齐齐消失在树林里。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张连星摩挲着指节,看着那几道训练有素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烛拧起眉,深色瞳孔在月色下居然更亮:“军团的人。”
张连星转头看去。
阿烛:“军团有铁律,指挥者倒下,剩下的人不论什么情况都要及时撤退。且他们用的武器虽然没有标志,但样式统一,质量也极好,除去军团很少有这等财力的组织。”
张连星一挑眉,正要说话,又一声破空声传来,森冷的箭头却突然融成铁水,闪着红光滴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点极小的火星向来时的方向飞速而去,下一秒,暗林中传出一声惨呼。
周围彻底安静了。
哪怕当初领主亲自下令,也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更别提已经相安无事这么久的现在。这帮人莫名其妙来埋伏,下的还是杀手,总得有点原因。
军团各有分工,这种暗中截杀在一队的工作范围内,可最近接触的两位队长一个二队一个三队,也没有动手的理由。
她正沉思着,就见阿烛递来个红光闪烁的通讯器,在夜色中分外鲜艳。
“有消息。”他说。
从郝苏那里拿到这东西还没用过,张连星接过,突然笑了一下——不大的荧光屏上,郝苏的名字十分有存在感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