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双手捂脸,跪坐在地,伏在春熙肩头,哭的撕心裂肺。
春熙懵然,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试探开口:“明媚?”
明媚哽咽道:“我不是为自己伤心,我是为阿湘伤心啊。”
徐湘向后一倾,立直了身体,黝黑的眼眸凝视着明媚。
付春熙见徐湘形单影只,神情寂寂,心下实在不忍,于是摊开手臂,想把徐湘也抱住,谁想她竟然站了起来,对付春熙说:“阿娘安慰明媚姐姐吧,阿湘有些困倦了。”
她转身朝外走去,付春熙无语,目送着她的背影回到偏房。
天空像是画师笔下的一副山水墨画,淡松烟卷过,只留下一小片当作明月。清晖踏过层层叠叠的云,往外放着光彩。
忽的,庭院角落飞快钻出一抹黑影,黑影在菜园里停留一阵,月光拂照下隐见得是只小鼠。
那小鼠身形不大,满身深棕色的毛,两耳处则要浅的多,清晖下如同一个不留踪迹的幽灵,飞快地钻进偏房。
夜缄默。
子时,风声骤起。
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疾风咆哮着,浩浩荡荡从北刮到南,窗棂亦哗哗作响。
天亮了。
林虑是个很美的地方,郊外临着一片巨大的湖泊,碧莹莹的天映着碧莹莹的水,水里的云到了天上,天上的云到了水里。斑鸠灰的雀鹛鸟拖着金褐色的尾羽一支箭似的飞奔去了。
陆怀山凭水垂钓,初春天气稍暖,但也只有午后那两个时辰最适宜钓鱼。他身边立一小童,翠衣白眉。
那小童年轻机灵,眼看桅杆动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地叫道:“陆县尉,有鱼上钩啦。”
水面涟漪不断。陆怀山亦微有欣喜,急站起身,扬竿拽鱼,竿弯如弓,似乎是一条极大的鱼。童子赶紧往前凑去,等着捉鱼儿上来。谁知那鱼将要露出水面之时,不知怎么,一跳又跳回水中去了。
鱼竿复直如箭。
小童脸上一僵。
陆怀山叹道:“看来此鱼实与我无缘。”
他方语罢,不远处官道停着的马车上,跑过来一个布衣青年,年纪似乎不大,只是留着胡须,他慌慌张张地跑到陆怀山面前,拱手道:“陆县尉,前日,你让小的们在市门张榜寻真人捉妖,如今府衙里又来了两位,正待亲见。”
陆怀山颔首,前些日子明媚找上门来,要他张榜寻道人。他不肯,谁知她后来竟然纵着付春熙也来求他。
他只好答应。
这几日,县署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多位自称道法高深的方士,陆怀山对此一窍不通,打算问过付春熙明媚之后,再作商议。
他立即乘车回到府衙,那两名道士已在前厅等候,新任县令高坐堂上,二道分坐两侧。细看那道人时,一人稍长,年在五十,下巴窄小而两鬓斑白。另一人约在不惑之年,额头宽阔背厚腰圆。
陆怀山一一见礼,命仆役在胖道人身侧立一席位坐下。
他刚落座,县令便道:“你二位都说自己本领极大,不知都有些什么本领,也可让我等一开眼界。”
“哼。”那胖道人直立起身,席前施礼:“小道乃五十里外白云观馆主,平生飞天遁地之术最长,另可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县令目露惊讶,摊手道:“请一试。”
胖道士走出庭外,只见日光之下,他头顶隐有白烟缭绕。陆怀山霍然走出去,想劝他回返,头顶生烟可非小事,万一不慎,岂不枉自送了性命。
胖道人斜睨一眼,足上发力,登时庭外黄土向外翻起,形成一个深近四五尺的沟壑。
大雍国土,西去四千八百里,占地甚广,开国君主施以郡县之制,集为国雍。
当今陛下崇尚道术,王宫之中豢养着许多来自各地的方士。
所谓斗法便指以武力,法宝,法术相缠。
此三者,缺一不可。
陆怀山长于武功,对于法术鲜少涉猎,见此景啧啧称奇,他向来沉稳,却不表露于外。前厅的县令却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喜道:“回来吧,仙人本领通天,我等俱已知晓。”
“哼哼。”对面的老道人一脸不屑。
县令这才留意到那老道,不悦道:“先生这是何意?”
老道人又哼,将手一指,指着土层道:“此乃小术。”言罢,听轰隆隆的响声,那胖道人自老道人身旁三四尺的土层里钻出,喝道:“你竟敢说我是小术?”
老道人笑着使衣袖拂掉尘土:“逃命之技,怎不算小术?”
胖道人暴怒:“你敢与我一比吗?”
“有何不敢?”
庭外风卷残云,两人各施本领,打得是难舍难分,天昏地暗,闹得县署花植木栽尽不留存。陆怀山及县令苦劝不止。二道打到黄昏,谁也胜不了谁,暗生佩服,自觉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因此住手,两人一道到酒馆饮酒去了。
战虽休,然庭外的土层皆绽开来,实在不成体统,县令因此事微怪陆怀山,如不是他执意放榜,也不会闹出这幅场景。陆怀山苦笑不已,一力担下此事,派人修补道路、院墙。
诸事分拨停当,陆怀山在府内小憩片刻。此时又有一仆役到来,见他在睡着,正要退出,陆怀山微睁双眼,按了按额头,问道:“何事?”
“陆县尉,有一老妪自称是您府中奶娘特来拜见。”
这位奶娘是他先妻的使女,服侍着先妻长大,一直很得脸,后来妻生下儿女,便为此女所哺。如今年纪大了,在府中向来不管事,谁知她老当益壮,不服老,仍坚持做些琐碎事情,陆怀山无法,只得有时派她去巷子里看望付春熙。
她和付春熙很投缘,两人有时做些针织活儿。
她这时来,莫非……
陆怀山摇头,把不好的预感从脑海里扫出去。
“传唤。”他道。
屋中烛火荡漾,老妪迎光进来,老眼含泪,双膝几乎可说是摔到地上。陆怀山赶忙扶起,她却不肯起身,惭愧万分的低头,喉中不时发出呜咽声。
陆怀山心神一震,俯首急问:“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老妪一吸一顿地哭泣,说不出什么话。她毕竟年事已高,陆怀山再急切,也不忍再逼问,只强搀扶她坐下。
陆怀山宽慰道:“婆婆有事,但可只说与我。”
老妪哭道:“春熙她……”
“她怎样了?”
老妪道:“今日清晨,我到巷子里去寻春熙,谁知叩了许久也没人开门,那门里面锁着。我向邻家打听,说是并没见到她们出门。”
陆怀山心中如坠深渊,刹那间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混混沌沌地想要坐下,衣袍刚沾染席位,就立刻弹了回去。他大声唤来仆役,命他以自己之名差两个公人到巷子里一探究竟,仆役为难道:“可正当深夜,县令早已熟睡,若不报县令,私自差使公人,那可是重罪。不如明日禀告了县令,再去查探。”
陆怀山心乱如麻,不肯等到明日,自带两名仆役前往巷口。到时,又命仆役猛击门,那门□□,无论如何也推不动。
陆怀山心慌不已,说:“你两人以身作凳,供我过去。”
两人一言而行,他足尖一旋,施展轻功飞越墙头,轻飘飘地到了院中。
院里漆黑一团。
陆怀山的不祥之感越加深重,他试探地喊道:“春熙,阿湘。”均无人相应,他又快步走到堂中,点燃蜡烛,手柄烛台,在屋中摸索着。
正房向为付春熙所居,陆怀山在门外踌躇一会儿,终于踏足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座妆台,被烛火一映,铜镜里散发出淡淡的银白光芒。陆怀山止住脚步,又道:“春熙?”
他始终有些摇摆不定,如果只是误会呢?如果她只是睡得比平时略早,那么,他深夜到访又该作何解释。
说他担心她吗?
这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
她那汹涌的情意就会满溢出来,而这份情意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是件好事。
她毕竟正当花信,而他年逾四十,仍是个小小县尉,没甚功绩,家中几个孩子又和她一般大。
他可以心存怜悯,不顾与兄长的情分,在她重病之时前去看望,也可在她想要自缢时答应诈死之计,将棺材里的尸体偷天换日。但也仅限于此,绝不能往前再进一步,他们只能为友。
陆怀山想扭头离开,但终于还是上前一步,往床上探去,藕合色的纱帐轻柔地抚在他脸颊上,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拽过,定睛一看,只见橘色锦被半折朝里翻着,床上空无人影。
他整个人黯淡下来。
一滴水滴在寒潭中,“咚”的一声,向外推出无比美妙的涟漪。
黑色,无边的黑。
不知那黑色要延伸到什么地方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静默,无边的静默。
从开天辟地始到如今,谁听过如此的静默。
除了那让人胆寒的滴水声。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咚”
“咚”
“咚”
“咚”
一滴又一滴。
彻骨的寒冷。
忽然,天光乍亮。
乐声骤起。
笙箫相和,曲调轻快迅疾,传遍洞府。
美人伴乐起舞,长袖交横,轻薄的罗衣像是她的武器,虽以绸为舞,却情势奔放,举动之间暗藏杀气。
一曲舞罢,美人手托酒盏,屈膝奉与主位,娇滴滴道:“请洞主饮酒。”
徐湘手持酒杯,悠悠放在胸前一晒,眼望洞中所倚小妖若干,又瞥眼看向低头装死的明媚,笑意弥深,将酒放回托盘,拂袖道:“赠明媚。”
明媚道:“啊?”
耳杯已至面前,美人端起递了给她,示意她接下。
在洞壁的火光映照下,玉色耳杯盛着赤红的酒,红彤彤的水如抽了丝黏在杯壁。
“洞主所赐,请勿推辞。”美人见她迟迟不接,提醒道。
明媚只好接过,两手捧着小小一只耳杯。
徐湘道:“血于养身有益,明媚为何不饮?”
废话,都说是血了,还问为什么不喝。明媚心说。
两日前傍晚,她正准备脱衣睡觉,窗外忽刮狂风,这势头太像前番她被徐湘用风裹走之情景了。于是她故意不理,躺床上睡觉,再睁眼又到山洞里了。
小妖跟她说:“洞府被一个道人发现,以水灌洞,淹死了许多小妖怪,洞主盛怒,因此回来。”
徐湘与那道人一番争斗,道人败下阵来,被剥皮制成风筝,又将全身的血放入酒瓮,以血掺酒大开盛宴。
猫的嗅觉敏锐许多,离得老远也能嗅到酒里的血腥味。
明媚在徐湘逼视之下,不情不愿地把耳杯往嘴边凑。
洞外忽然走进一个秀丽少年,明媚一看,竟是舒韫。
舒韫走到徐湘身畔,耳语了几句,徐湘瞳孔放大,迅速朝洞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