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并不是天真烂漫的猫妖,她在不咸山多年,见惯生死,自己也杀过许多小兽,跟随在孟小姐身边的时候,她就见过人间冷暖,只不过她不大喜欢把这些摆在面前。
明媚单手握刀,手里攥得越紧,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杀你取内丹,我自己也得益。”
舒韫眼眸闪动,垂首道:“那就请动手吧。”
室内静寂无声。
院里传来苍老的呼唤:“明媚姑娘,小鱼儿说舒韫这孩子醒了,我给他送粥过来,你方便么?”
明媚恨恨扔下刀,收敛情绪,走到门外,对老人道:“多谢您啦,老伯,我端给他就好。”
她接了豆粥,并不递给舒韫,随手搁在木板搭成的桌上。
舒韫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既要杀自己,一刀捅死即可,怎的还这般为难。
明媚端视土碗良久,终于做出决定:“我不会脏自己的手,要杀你也不该是我。”徐湘砍断她一条腿,她报仇理所当然,可是舒韫并不欠她什么,至于他欠姑瑶山山下民众的,就由他自己偿还好了。
舒韫微微震动。
明媚接着道:“我走了,你的生死,就由上天决定吧。”她转身在屋里搜走剩下的几包药并余下银钱,力求不给舒韫留下哪怕一点。
她的确不会杀舒韫,可她也不要他好得那么快,以免他回去禀告徐湘,伤及阿祝。
当天下午,明媚欲抢先返回林虑,要出发时,才猛然想起舒韫那匹马已经被她卖掉了。
明媚:“……”
剩下的银钱决计不够再买一匹马。
明媚琢磨了一会儿,出面和先前买马那商人见了一面,说自己要赎回马儿,回林虑带钱过来,为怕他不肯信,特意把舒韫留在这里作为人质。
那商人也不傻,唯恐她一去不回,不肯放马。明媚又说,舒韫为她至亲,她绝不会不来的。又有村民劝和,好说歹说,终于同意了。
明媚于是纵马出城,星夜赴往林虑。原本一个昼夜的路程,她心急,次日午时就赶了回来。
进了城,城里肃穆庄重,往日的繁华喧闹不见。市集不开,人迹稀少。明媚牵马到县署外,只见正门处悬挂白布,门外守着的公人亦身披白麻。明媚招手问道:“烦劳告诉一声,县署里出了何事?”
公人侧头睨她一眼:“去,县令亡逝,自当如此。”
县令?徐敬道?明媚一呆,徐敬道大约四五十岁,她离开不过十几日,竟然死了。她缓过来,又问:“我是付夫人的妹妹,得知她死讯前来吊唁,不知她……”
那公人是新来当差的,于先县令家事不甚熟悉,不知她口中“付夫人”是哪一位,在脑海里扫过一遍,发现不记得什么姓付的夫人,摆手道:“不知道,你快点走。”
他对面的公人却依稀记得县令有位妾室姓付,开口道:“可是县令之妾付夫人?”明媚点头,他接着道:“姑娘晚来一步,付夫人已下葬了,至于葬在何处,小的也不知晓。”
明媚并不意外,她道:“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告知陆怀山陆县尉,就说付夫人之妹明媚拜见。”
那公人发了会儿怔,自来姑娘家的名字是不便为外人所知的,眼前这女子却这么大大方方地报上了名号。
明媚催促道:“快去呀。”
公人不住地点头,返身到前厅去禀告县尉了,很快,他又疾跑出来。
明媚问:“怎么样?”
那公人脸上甚是为难。
明媚扁嘴,把眉眼一皱:“陆怀山怎么说?”
公人道:“县尉说从不曾听付夫人说起有家人,因此着我等……不予理会。”
明媚道:“没有家人,难道付夫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晓得陆怀山所说的意思与她理解的意思不同,可她偏偏要顶这么一句。
此语一出,公差面色均不大好,明媚知道难为他们也无用,自己绕过门,往府衙偏僻处行走,那府衙近旁生长着硕大的槐树,明媚变回原形,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杈,沿着较粗的一株树枝越过墙去,又沿着墙向下寻找地势稍高的地方,以便跳下时不会伤及腿。
果不其然,后墙墙内侧便搭了一只木梯,明媚大喜,徇梯而下,她先前几乎把县署转遍了,每一条路通往哪里知道的清清楚楚。
徐敬道新死,家人便挪了出去,后院的下人寥寥无几。明媚轻松绕过下人,走向前厅,前厅里数人皆身披麻衣,哭声此起彼伏,几乎没人注意到明媚。
明媚抓住时机,飞快地窜到厅中燃着的青铜多枝灯下,灯高二尺五寸,灯盏高低错落,烛火摇曳,甚为美丽。
那灯虽高大,实在难以掩住她的身形,明媚在众人中寻看陆怀山,终于在最前头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身为本县县尉,又是徐敬道结义弟兄,此时跪于众人之前,微微垂头。
明媚轻手轻脚地挪到陆怀山身侧,扯扯他的衣衫。陆怀山眼中带泪,悲痛难当。他把明媚往外一推。
众人面前,她又不能说话。明媚郁闷,再次回来扯他的衣衫,陆怀山这次把双眉拢了起来。
不得不说,陆怀山此人,虽年近四十,但一双桃花眼眼泛波光,形容举止斯文有礼,很有长者风范。
陆怀山再次推开了明媚。
明媚把嘴一撇,实在无法,上去噙起陆怀山身上麻衣,她噙起一节便跑,剧烈的拉扯之下,灵堂里爆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撕裂声。
众人纷纷看向陆怀山,陆怀山抚地而起,侧目望向白猫跑出去的方向,徐氏宗族一妇人缓至身旁,轻声道:“陆二叔,这是怎么回事?”
陆怀山勉强笑笑,宽慰道:“无事,我过去看看。”
他也绕过灵堂,走向后院,缓步长廊下,心中倍感凄凉。多年前,他与兄长徐敬道便是在这座官署结识,两人志同道合,相约同生共死,不期兄长竟意外身亡。
他走在廊下,往事纷纷浮现眼前,后院里树木栽种不少,都发了芽绿,陆怀山重重的叹息,他正沉思,忽然小树间跳出一抹白影。
陆怀山即按动腰上佩剑,还不等他抽剑,那白影已化作个鹅黄衣衫的少女。
陆怀山拔剑出鞘,退后数步,厉声道:“何处妖孽,敢来我县署生事!”
明媚上前一步,被他用剑指着,她只好解释道:“我不是妖孽。”诶,好像不太对。
她又道:“付姐姐呢,我是来见她的。”
陆怀山心忖:兄长莫名辞世,如不是妖孽迷惑何至于此,必是这猫妖生事,她害死了兄长仍不甘心,又来祸害自己。他剑不曾收回一寸,喝道:“谁是你付姐姐,你既来到,就休想走脱。”
明媚蹙眉,努力耐下性子:“付姐姐当日听我诈死之计脱身是不是,那时她告诉我如要见她,就先来见你。你不信我无妨,见了她我自然有话说。”
陆怀山听她言辞不似作伪,可他亲眼见到她由猫身而变人,必为妖怪。
春熙怎会信一个妖怪的话。
他剑尖向下翘,半响,终于收剑。
明媚急道:“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县令他……”
陆怀山双目黯然,靠在廊下红木栏杆上:“春熙假辞世不过七日,兄长欲纳城东寡妇李氏为妾,闹到嫂嫂耳中,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谁料次日两人又为此争论起来,嫂嫂气怒,拔刀杀害兄长。”他说至末尾,声音已闻哽咽。
明媚怎么也料不到会是这样,不是她对徐湘有看法,毕竟她一直疯疯癫癫的,此事乍一听就很像徐湘所为,没想到竟然不是。
不过冯氏的癫狂也不可小觑,两人真不愧是一对母女。
明媚抬眸,见陆怀山眼含热泪,不好催促,谁知他使衣袖擦干泪水,若无其事地说:“走吧,你不是要见春熙,我带你去。”
付春熙如今居所比从前那座要狭小的多,也偏僻的多,在一条逼仄的巷子里,巷子里共住了三户人家。春熙住在最里侧。
明媚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布衣女子正手擎铜壶蹲在地上浇水,听见门的开合声,她侧头看过去。
明媚飞快地踏下台梯,跑到付春熙面前。
春熙松了两手,手里仍沾有泥土,不过双脸红晕,生机勃勃。她喜道:“你回来了。”
那时,徐湘命明媚去别院取付春熙的脸皮儿,她实在没有办法,真杀了付春熙,她自己也不舍得。取舍之后,明媚终于想出这条诈死之计,恰逢当时,付春熙也为这幽禁般的日子深感悲哀,急欲脱离,两人一拍即合,暗施闭气之术,瞒过桃儿与府里一众人等,棺椁下地后的当夜,陆怀山便调离众人,将春熙救了出来。
不过说起来……
明媚笑嘻嘻地道:“姐姐,你与陆县尉是何时有了如此亲厚的关系?”
陆怀山闻言,面容抽动起来,他像是有些不大高兴,说道:“别胡诌。”
付春熙的笑容也淡了,只说:“是啊,他一向把我当女儿看待,我病那些日子,也多亏他来看我。”
前言不搭后语,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但毕竟是私事,她再问下去,也不合适。
明媚转移话题道:“姐姐,我们多日不见,到屋里说话吧。”
陆怀山自退去,仍到灵前为徐敬道吊丧。
明媚二人并肩进屋,这院落朝向不好,大白天屋里也灰扑扑的,付春熙听她嫌不敞亮,点了蜡烛。
烛光悠悠,明媚依稀看见侧室里端坐着一人,被墙挡着,只露出一段藕合色的衣袖。
她怪道:“姐姐把桃儿也带来了?”
付春熙洗净手倒茶给她,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笑道:“倒不是桃儿,是阿湘。”
是阿湘。
明媚抿了口茶,烫的一激灵,她霍然把嘴里的茶喷到地上。
什么?
是阿湘,徐湘?
明媚快步上前,拂开竹帘,那少女跪坐在席上,细长的眼睛,肥厚的身躯,每一个部位她都如此熟悉,每一次她做梦的时候都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罪魁祸首。
正是徐湘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