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兵荒马乱的一个早上过后,白菀对宁王的寝殿可谓是退避三舍。幸好宁王后来没再想起来她,没召她近前伺候。
白家送来的药被她吐掉大半,但到底有一部分没清理干净,她得趁早去药铺买些药来给自己解毒。
这事得悄悄做,因她早上才扯烂宁王的衣裳,惹他不悦,所以没敢将白家的诡计呈报宁王,也因此,不宜让人知道她喝过药,免得宁王再误会她。
一进柒家药铺,便见小伙计在收拾药柜。白菀如往常一样,随口念出几道药名。
她与柒掌柜合作多年,与药铺的人关系都很好。有时姨娘情况不好,她手头周转不开,都是先拿药后付钱的,就算掌柜的不在,小伙计也能做主。
今日要的几味解毒药材都不贵,白菀没做他想,照例写下一张欠条递过去。
怎料小伙计没接,一脸为难,将欠条推回,面带歉意道:“二姑娘,这次只怕不能再赊账了。”
白菀一怔,心下一紧,“为何?柒掌柜何在,我与她说。”
那伙计不好意思地道:“这就是掌柜的意思……哎,实话同姑娘说吧,我们小本买卖,实在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掌柜的昨日被人打伤,今儿才没来。所以……您还是别为难小的了。”
小伙计语焉不详,白菀却一下全明白了。
同样的手段,杜瞻前世便用过。
他知道她时常要给姨娘买药,所以曾警告柒家药铺,让他们不许借钱给她。没有钱,她便不能买药,姨娘的病就只能拖着。杜瞻以家族权势压人,逼迫她主动上门求他。
“二姑娘,您也别难过……”小伙计见白菀眼眶微红,于心不忍,忍不住劝道,“我瞧那位公子矜贵斯文,不似一般恶霸财主,您跟他服个软,兴许就没事了。”
白菀心知杜瞻的目的,她前世未能遂他愿,这辈子更不可能妥协。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白菀低声道,将欠条撕碎,捏在掌心,暗暗用力,“从前的账我会尽快筹措,待还清后,就不来了。”
她几乎没有朋友,同柒掌柜……大概也走到头了吧。
她转身要走,忽闻身侧一道清新的梨花香气。
“你需要多少,我可以借你。”
嗓音悦耳温柔,却有些中气不足。
白菀茫然抬眸,只见一名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女站在身旁。
上着月白绫缎小袄,下穿柳黄色绣芙蓉裙,外罩一件翻毛斗篷,手里抱着个铜制雕花小手炉,纵是穿得如此暖和,她仍面色苍白,怯弱不胜。
白菀盯着人看了半晌,自觉失礼,忙垂下头,“多谢姑娘好意,但不必了。”
这少女却是一笑,冲婢女使眼色,婢女便往柜台上撂下一锭银子,脆声问道:“这些,可够还的?”
小伙计喜笑颜开,连声道:“够了够了。”
说罢不等白菀出声,转身去找方才提过的那几味药材。
被迫又添一桩人情债,白菀实在受之有愧,她将幕篱掀开,满面急色,诚心劝阻:“姑娘好心,我心领受,只是我得罪的人家世显赫,姑娘今日借我银子,明日他就要找上姑娘!”
“我叫裴芸,”黄衣少女望着白菀的容颜微微出了会神,而后莞尔一笑,“杜瞻他不敢惹我,你放心。”
白菀蓦地噤声,好半晌才道:“你怎知……”
“上回就在这附近,他为难你,”裴芸指了指外头,“我都瞧见了。”
上回!
白菀瞬间记起来那次,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就要拜谢,“原来是姑娘!还未谢过……”
裴芸眼疾手快将她搀住,“瞧你有眼缘,顺手相帮,都是小事。”
裴芸想了想县主与宁王的恩怨,决定独自揽下这英雄救美的功劳。
白菀取过药,与裴芸并肩往外。
“杜瞻若敢找我的麻烦,我爹、大伯、两位堂兄、还有堂姐夫都不会放过他的。仗势欺人嘛,谁不会。”
走到街中,忽然一阵寒风袭来。
裴芸话音一顿,而后面色愈发苍白起来。她抿紧唇,气息更弱,一双杏眸微弯,“罢了,我们有缘再见吧,那些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匆匆道别,裴芸由婢女搀扶着,往自家马车走。
白菀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们离开。
“姑娘……还好吗?”
“唉,早知今天不出门了,嘶……”
主仆二人的声音渐渐消散在风中。
白菀犹豫了会,毅然提步去追。
“我哪知是今日,明明上个月……”
裴芸一手扶着马车,一手按着腹部,身子前弓,微微颤抖,痛苦得直皱眉。
白菀忽然出现在她身后,“裴姑娘,我这有一张药方,或许你可以试试。”
裴芸诧异回头,还未说什么,婢女脸色陡然沉下去,“休要胡言,我们姑娘可没有病!”
又是这样。
白菀无奈叹了口气。
大多女子都会对自己身上的不适羞于启齿,因而讳疾忌医。明明有个头疼脑热时都很重视,可一旦涉及到妇人科,就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隐忍。
果然,裴芸也未将她的话当回事,勉强笑道:“我无碍,这里风大,你快回去吧。”
若裴芸只是萍水相逢,她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裴姑娘于我有恩,我实做不到坐视不理。”白菀再次将方子递上去,语气认真,“妇人以血为基本,若能谨于调护,则血气宜行,月水如期……”
婢女脸色大变,厉声制止:“我家姑娘好心帮你,你怎这般坏她名声?快走!”
无奈之下,白菀只能偷偷将那张方子从窗子中塞进去。
她望着马车远去,才神情落寞地回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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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说说,哪有她这样当众说病情的!”迟峻红着一张脸,一五一十地告状,“也太没分寸了,我若是人家姑娘,只怕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墨夏翻了个白眼,呛声道:“没想到你面皮这样薄。”
迟峻和她说不通,转而看向另一人,“傅大人,您同是医者,您说呢?”
傅观尘一言不发,低头专心写药方,也不知听到没有。
墨夏噗嗤一笑,“看不出来吗?傅大人对王妃欣赏得很呢。”
迟峻定睛一看,可不是么,傅大人虽然一个字不回,但唇角上扬,面色和缓,一看就心情很好。他没找到替自己说话的,咬牙跺脚,赌气出去了。
没一会,又回来。
迟峻面色肃正,语气凝重:“殿下,宫里来人传旨。”
“……”
内监宣读完圣旨便离开,屋中还剩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看到殿下一切无恙,我就安心了,本来还愁如何向姑母交代呢。”
白衣公子温隽雅致,目中含笑,端得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大公子,请用。”
墨夏端上来一杯热茶。
雾气缭绕,茶香四溢。
“这似乎是……龙园胜雪?”杜瞻诧异道,“上月南梁使团觐见,圣上得了一些,我在姑母那有幸尝过一次,没想到殿下这儿也有。”
“喜欢都送你。”
榻上人隔着幔帐,缓缓开口。
杜瞻听到男人沙哑无力的声音,眼眸微眯,笑道:“我奉姑母之名来探望殿下,怎好还从殿下这连吃带拿?叫姑母知道,她定要骂我。”
他几次提起贤妃之名试探,宁王皆无话可说,可见二人的母子关系还未缓和。
杜瞻叹道:“殿下伤势未愈,圣上便下旨让殿下掌管镇抚司,娘娘知道后很是心焦,可圣意已决,娘娘也无计可施。”
“……”
杜瞻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因而传完话便要识趣退下。只是才起身,又想起一事。
他笑容温和,目光扫视四周,好奇道:“怎不见王妃?”
幔帐内,谢擎川漫不经心地抬眼,眸光微冷。
这个杜瞻,胆子倒是不小,敢在他面前露出算计,看来是笃定他命不久矣,装都懒得装。
迟峻心里莫名一哆嗦,赶忙接话:“王妃不太往这边来。”
杜瞻沉吟片刻,说道:“如今殿下已醒,冲喜一事便结束了。殿下既然不喜白菀,娘娘会努力劝说圣上,放白菀归家后,再另择家世门第相当的相配。”
杜瞻垂下眸,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待他二人和离,白菀就是他的了。
辞别宁王,杜瞻一边往外走,心中一边思忖着事。才出府门,眼中便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眉梢微扬,笑道:“二妹妹,怎么才回来。”
白菀一惊,不住后退,“你、你怎会来此?!”
她见人一步步朝自己而来,下意识扭头要跑。
杜瞻几步追上她,拦住她的路,愉悦笑着,“二妹妹可别嚷,若是招来人,我只怕会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事。”
白菀蓦地僵在原地,目光躲闪,“什、什么……”
“白沛安给你的东西是从杜府要去的,我如何能不知?”
说话间,杜瞻凑到近前,压低声音:“他虽已醒,但难保不会再……你不如偷偷跟我好,将来若有万一,你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白菀气得浑身发抖,憎恶地瞪着他,“你威胁我?我也可以反告你——”
“你当然可以告诉他杜家做了什么,可是二妹妹,”杜瞻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你觉得你能活到杜家倒台那日吗?”
“那毒药可是你亲手喂给他的啊。”
杜瞻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笑着离去。
白菀皱着眉,用帕子使劲擦拭肩膀的衣裳。一回头,却看到迟峻面无表情的脸。
她的脸唰得白了。
“求殿下开恩,我真的没给您下毒,真的没有谋害您的心!”
“白家是派人来送药,可我没答应!我想法子糊弄了过去,那药的的确确没有一滴喂到您的口中,望您明察!”
“我既入了王府,便没想再另投他处,那杜大公子与我有旧怨,他对我怀恨在心,想法设法都要折辱我,他的话断断不能信啊!”
“傅军医……对!您可以找傅军医细诊,一看便知我没有撒谎!”
白菀哭得满面泪痕,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早知道她就应该在弄坏宁王寝衣时就对他说实话的。此刻不得已交代原委,简直是最差的时机!
她好不容易才令宁王松口,难道要因为杜瞻的一席话,尽数化为乌有了吗?
白菀浑身冰冷,心如死灰。
谢擎川靠坐床头,姿态慵懒,静静听着她一五一十交代自己的罪状。
半晌,他微微抬手。
墨夏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又用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屁股挨到凳子时,白菀仍在恍惚。她望着男人毫无波澜的双眼,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追究吗?而且,他怎么一点不诧异,似乎早就知道……
谢擎川打量着少女,忽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你从前给人看病,一个病人收多少诊金?”
白菀双目迷茫,懵懵地:“多少都有,几十文到几钱不等。”
取决于病人的家境状况。
谢擎川垂眸,若有所思。
假如一个病人收一钱,一个月看十个,十两银子也要存一年。
“本王给你每月五两薪,条件有四。”
“一,尽快适应王妃的身份,不可叫人看出你我不和。二,限你十日内调理好本王的身子。三,无本王许可,不可私自给旁人看诊,你会医一事不可大肆宣扬。四,凡出入必须带王府的护卫,购入的每样药材皆从府库拨银,并且登记在册,交于本王过目。”
男人语速不疾不徐,一口气说完所有条件,末了凤眸微挑,淡淡地问:“有没有问题?”
白菀傻傻地愣在原地。
她脑袋里如同撞了钟一般,嗡嗡作响,余音回荡,最后只有四个字深深刻在脑海中。
月银五两……
月银五两!!
她猛地跳起来,目光炯炯发亮,激动到失声:“没有问题!”
噗通一声,又跪到地上,喜极而泣:“多谢殿下!呜呜……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
她就知道,跟着宁王不会有错!
白菀把这辈子会的吉祥话全都说了个遍,恭维得他天上有地上无的。
谢擎川却慢慢蹙起眉。
身为王妃,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实在得改改。
但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
二人相顾无言。
白菀沉浸在惊喜中,自顾自高兴,谢擎川神情疲惫,耳边伴着诡异的抽泣声和窃笑声,微阖双眸养精神。
哐当一声,墨夏扛着一大包东西进门。
二人齐齐望去。
墨夏将包袱扔到暖阁榻上,喜笑颜开道:“既是要做戏,就得不露痕迹才行,恩爱夫妻哪有分房睡的呀!喏,王妃的东西奴婢全拿来啦,那西偏殿往后就别去啦。”
谢擎川:“……”
白菀:“……”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