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合围白石县的前夕,猛虎镖局的夏淳已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灵泉县道衙的委托失手,镖物被盗,已然触怒了官府;朝廷大军在灵泉县一带云集,虎视月南;而归月军连破黑天匪寨,彻底掌控天波道,兵锋正盛。
对峙之局已成,天下大变如弓在弦。
一念及此,夏淳胸中气血翻涌,难以自持。
若北军胜,月南再无势力可抗天乾,朝廷一统天下不过早晚之事;若南军胜,归月军趁势取天泉道,虎踞荆县,扼守南北之咽喉,借势取下月南六道之地,光复神月便不再是虚言。
猛虎镖局,不过是白石县中一叶浮萍。若只求自保,左右逢源,未必不能苟安。
可那不是夏淳想要的。
神月国祚四百余年,陈氏篡位,人心未附。
他曾随父亲押镖北上,亲眼目睹传闻中富庶的北方道县饿殍遍野、流民塞道。
陈斌登基八载,月北初定,却仍要疲于应付大周铁骑南下。连年征战,赤地千里,饿殍塞道,天乾治下民生凋敝尤胜前朝末年。
名不正则言不顺。比起天乾那个烂摊子,矢志复国的归月军,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即便眼下的归月军尚显弱小,夏淳也愿赌一把。更何况,弟弟夏渊与那位风头正劲的洛长离,私交甚笃。
他连夜召集族人,恳请父母与诸位长辈准允夏家举族投奔归月军。
此议一出,满堂寂静。一旦踏出这一步,便是与朝廷彻底决裂,再无回头之路。
夏父眉峰紧锁,沉默良久,终是沉沉一叹,粗糙的手掌重重落在儿子肩头。这些年猛虎镖局崛起路上所受的欺压排挤,历历在目。
“人生天地间,岂能庸碌一世?我夏家小门小户,干一辈子镖局,又能有什么出息?”他目光灼灼,扫过堂中每一张紧张的面孔,“元朴,此事,就全权交由你处置!”
夏淳深知时不我待。他利用天丰、万才两大镖局急于吞并之心,迅速将家产变现,带着全族与镖局上下,伪装成商队,沿洪江顺流而下,直投归月军而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朝廷大军便以剿匪为名,如狼似虎地涌入白石县,将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势力扫荡一空。
……
洛长离带着敦灵道使令沈鹤云的亲笔手书归来,预示着援军不日将至,笼罩在归月军上空的凝重气氛总算稍得缓解。
然而,雾鸦司的不辞而别,连同陈琦婷的悄然脱身,却像一根刺,扎在洛长离心间。他独立江边,望着浑浊的江水,眼前浮现出那双带着梨涡的浅笑和洞悉一切的眼眸。
“陈琦婷……”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从灵泉县初遇,到一路被她牵着鼻子走,再到她以身为饵,搅动风云……桩桩件件,看似偶然,实则环环相扣,皆在她的筹算之中。这份心智与魄力,他不得不佩服,但如今纵虎归山,他心头萦绕着强烈的不安,日后必成大患。
“她留给你的。”李晓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递过来那支熟悉的金簪。
洛长离伸手去接,腕间一抹银光闪过。
“等等!”李晓月眼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盯着那枚造型古朴的银镯,脸色微变,“这是青瑶的镯子?”
洛长离茫然点头:“是青瑶姐所赠。”
“你……”李晓月柳眉骤然蹙紧,狠狠瞪了他一眼,“洛长离,你此番出使敦灵道,倒是收获颇丰啊。”
洛长离心知误会,连忙将如何在敦灵道为沈鹤云解蛊,如何与沈青瑶联手挫败仡轲莫山阴谋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晓月神色稍霁,拍了拍他肩膀,“做得好,长离!如此一来,敦灵沈氏便是我归月军最坚实的盟友了。派你出使,果然没错。”
她口中称赞,目光掠过那银镯,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惆怅。她深知自己那位闺中密友性子何其刚烈,既以贴身之物相赠,其心意恐怕已无可转圄。
“又是金簪,又是银镯的……”她语气复杂,终是白了洛长离一眼,将后续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夏家举族来投,你也平安归来,眼下局势紧迫,先去议事吧。”
议事堂内,气氛庄重。
白穆坐于上首,病容憔悴,却强打着精神。夏淳与夏渊代表夏家坐在下首,神色恭敬。
令人意外的是,白曜竟也端坐一旁,她依旧是一袭素白旧袍,雪发金瞳,清冷绝尘,只是今日眉宇间多了几分以往少见的、属于上位者的沉静与威仪。
“穆伯,您身体要紧,何必亲自劳神。”白曜轻声开口,眼神难得的温柔。
白穆剧烈咳嗽几声,摆摆手:“咳咳……事关存亡,老夫……岂能安卧?”
“穆伯,这里交给我们即可,你快下去养病吧。”白曜朝李晓月使了一个眼色。
李晓月赶忙唤来卫士,将虚弱不堪的白穆小心搀扶回房。
白曜缓步走向主位,安然落座。
此刻,那双璀璨金瞳中却流转着不同于往常的威严与贵气,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凛然气度。连熟悉她的洛长离,也不由得心生敬畏,正襟危坐。
“夏淳,夏渊,这位便是神月长公主殿下,亦是归月军统帅。”李晓月介绍道。
长公主?!
夏淳心头剧震,归月军背后竟有前朝正统皇裔坐镇!这名分大义,何愁天下志士不景从来归?他顿时觉得心中底气足了大半。他与夏渊急忙躬身参拜。
白曜微微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二人虚扶而起,唇边漾开一丝极淡却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夏家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实乃归月军之幸。日后当同心戮力,共谋大业。”
“谨遵长公主教诲!”夏淳、夏渊齐声应道,心神仍为那昙花一现的笑容所摄,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春风,清冷高洁,又带着九天悬月般遥不可及的美。
洛长离在一旁用力咳了两声,才将两人神思拉回现实。
“此次出使敦灵道,获知一些紧要情报。”白曜收敛笑意,声音恢复清冷,“我拷问益县县丞项堂生得知,沈使令中蛊、仡轲莫山夺权一事,幕后主使乃是当今康王,陈靖。”
“康王?!”洛长离思绪飞转,沉吟道,“沈使令所中之‘青芒蛊’,源出大周极北天阴山……莫非康王与大周蛮子有所勾结?”
“天乾与大周血战多年,仇深似海,绝无和解可能。”夏淳冷静分析,“康王瞒着皇帝在月南布局,为培植私力,竟不惜勾结外虏。看来朝廷内部,也非铁板一块。”
白曜颔首:“项堂生倾尽家财攀附康王,被派至敦灵道渗透沈氏,勾结仡轲族中野心之辈。若其阴谋得逞,敦灵道归降天乾,我天波道内的归月军便将腹背受敌,万劫不复。”
李晓月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一阵后怕掠过脊背。
“殿下,眼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李晓月收敛心神,忧心道,“我军兵力紧缺,即便得到敦灵道支援,仍难以与朝廷大军正面抗衡。更何况陈琦婷诡计多端,已放狠话要剿灭我等,形势不容乐观。”
“李将军,我军现有多少人马?”夏淳问。
“可战之兵,不足九千。”
“朝廷兵力呢?”
“三万有余,其中包含五千天策七卫精锐。”
“九千对三万……”夏渊眉头紧锁,目光死死钉在桌面舆图上,手指沿着南凌县周围的山川河流快速移动。
“天波道七县虽已掌控,但兵力分散,被处处牵制,绝难正面以少胜多。”他手指点向舆图,“不如主动弃守北部数县,收缩兵力,放朝廷大军深入。”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南凌县上:“南凌县背靠洪江,两面环山,易守难攻。其北部密林,地形极为复杂……”
洛长离凑近细看,接口道:“敦灵道的‘越岭飞军’最擅林间作战,若在此地设伏,足以牵制朝廷数万大军。只要扼守洪江要冲,南凌县便可稳如磐石。”
“但此策过于行险,将全部重心压在南凌一县……”李晓月仍在犹豫,“一旦南凌有失,天波道全境必失,我等只能退入敦灵道山林,再无转圜余地。”
正在此时,一名哨兵匆匆入内禀报:码头有一人,孤身前来,欲投归月军。
“孤身一人?”李晓月心生警惕,“大战在即,单人投奔,恐是朝廷细作……”
“我去看看!”洛长离主动请缨,夏渊也紧随其后。
码头上,一道身影孑然独立,正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洪江浊浪。
那是一名少年,身后负着一柄以破旧布条层层缠绕的方形巨剑,身形挺拔如松。
他身上那副甲胄明显不合身,黯淡无光,布满修补的痕迹,仿佛历经无数恶战,饱经风霜。
他微微眯着眼,负手而立,眉宇间自带一股逼人的傲气与不凡,仿佛眼前滔天江水,亦不足令其动容。
“在下洛长离,归月军之人。敢问足下尊姓大名,所为何来?”洛长离上前一步,抱拳问道。
少年闻声,淡淡瞥来,目光在洛长离身上停留一瞬,微露讶异,随即仔细打量起来,眼中渐渐浮现满意之色。
“想不到归月军中,亦有如此人物。”他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傲然的弧度,“当今天下,敢正面抗击天乾者寥寥。听闻归月军立志光复神月,威震月南,在下不才,特来献上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自信十足:“我这一路行来,观贵军军纪严明,大敌当前而阵脚不乱,调度有方,绝非弱旅,军中必有高人坐镇。与朝廷那些乌合之众相比,此战,归月军胜算更高。当然……”
少年昂首,声调陡然拔高,傲气凌云:“若有我相助,只需调我一千兵马,便可叫朝廷数万大军,不敢觊觎此地!”
“你算老几?连名号都不报,在此大言不惭,谁知你是不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夏渊忍无可忍,欺身而上,一掌便向少年肩头擒去。
少年面不改色,肩头微沉,随即猛然一振。一股雄浑内力骤然迸发,夏渊只觉手掌一阵剧烈酥麻,竟被硬生生震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深厚的内力!洛长离眼神一凛,眼前这少年功力精纯雄厚,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只见那少年从容抱拳,声若金铁,掷地有声:“在下白平安,镇国公之后,今特来投奔归月军,共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