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凌县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如同晴空霹雳。
李晓月虽反应迅速,奈何梅墨渊与祈文君联手阻拦,实力高强,终究未能截下陈琦婷。
沿途驻守的归月军水军哨卡,见到悬挂雾鸦司熟悉旗帜的快船,又未收到任何拦截指令,便如同往常一样,轻易的放行了船只,任其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陈琦婷的归来,在灵泉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快船甫一靠岸,消息便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入了城中。
灵泉县城门之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康王陈靖与太子陈思衡竟亲自率领一众将领僚属,在此等候。
“阿姐!”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自船舱中走出,陈思衡再也按捺不住,如同离弦之箭般蹦跳着冲了过去,一把拉住陈琦婷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急切。
“阿姐!你……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清减了这么多?脸色也有些苍白……归月军那帮逆贼,有没有虐待你?有没有受伤?”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真挚的焦虑。
陈琦婷看着弟弟这副模样,一路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冰冷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她抬手,轻轻为他理了理因奔跑而有些散乱的鬓角发丝,语气平和:“无妨,他们倒也未敢在明面上过于为难于我。”
这时,康王陈靖也迈着四方步,缓缓踱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容,声音洪亮却缺乏温度。
“哈哈哈,好侄女果然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此次能够平安脱险,无恙归来,真是祖宗保佑。本王与皇兄日夜悬心,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他的目光与陈琦婷对上,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参见皇叔,劳烦挂心了。”陈琦婷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回以一个同样得体却平淡如水的微笑。
两人之间,言语客气,礼仪周全,却无半分血脉同宗应有的温情。
站在陈靖身后不远处的祝师师,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她高挑矫健的身姿。她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容颜清丽绝伦,却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立刻上前。
“侄女既然平安归来,那便是天大的喜事。”陈靖寒暄过后,话锋一转,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地兵凶战危,非久留之所。依本王看,不如即刻启程,由本王派人护送你们姐弟回京休养。也免得皇兄在京城日夜牵挂,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本王……实在不好向皇兄交代啊。”
他看似随意的招了招手,一队约五十人、盔明甲亮、气息精悍的天璇卫禁军立刻小跑上前,列成整齐的队列,肃立待命,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陈琦婷目光扫过那队禁军,脸上笑容不变,声音依旧平稳:“多谢皇叔好意安排。临行之前,父皇曾有口谕,令我姐弟二人此番南下,需深入历练,体察民情军务,非奉特召,不得轻易返京。如今月南局势未定,匪患虽局部肃清,然归月叛逆未平,人心依旧惶惶。若此时便仓促回京,恐有负圣望,亦难免会受到父皇责备。”
她微微一顿,迎向陈靖审视的目光,“不如待到此地局势初平,叛逆伏诛,侄女再与皇叔一同凯旋,向父皇复命,岂不更为妥当?”
“皇兄口谕?”陈靖将信将疑,眉头紧紧皱起。
他盯着陈琦婷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一无所获。
他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的遣散了那队待命的禁军,随即提高音量,粗豪吼道:“祝师师!”
祝师师闻声而动,一个干脆利落的箭步上前,抱拳躬身,声音清越:“康王有何吩咐?”姿态恭敬,却不失其本身的孤高气度。
陈靖指着陈琦婷和陈思衡,语气严厉,如同下达军令:“给本王听好了!太子与公主殿下的安危,就全权交给你了!务必寸步不离,好生保护!若他二人有半分差池,本王唯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定不负康王重托。”祝师师再次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陈靖这才貌似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挺着便便大腹,拂袖转身,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径直回城而去,将场面留给了年轻人。
见康王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内,祝师师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覆冰的冷峻面容,终于如同春雪消融般化开。
她快步走到陈琦婷面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那双锐利的眸子仔细端详着好友,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关切:“昭璇,你……真的没事?在那边,没受什么委屈吧?”她私下里,仍是习惯称呼陈琦婷的表字。
“放心,凌曦,我无事。”陈琦婷反手握了握她的手,给予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有些疑惑地问道,“倒是你,怎么会突然南下?我记得祝大师严令你闭关一年,精修武道?算着日子,应该还有几个月吧?”
听到闭关之事,祝师师英气的眉毛微蹙,轻轻叹了口气:“唉,此事说来话长。去岁我奉父命游历四方,磨砺武技,遇到了一个奇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此人背负一柄玄铁打造的巨大方形大刀,样式古朴,名为‘千钧’,挥舞起来有崩山裂石之威。他专挑官吏大员下手,出手狠辣,绝不留情。朝廷曾多次派兵围捕,却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此事我亦有印象。”陈琦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相传此人为前朝名将、受封镇国公的白文懿嫡系后人。那柄‘千钧’刀,据传是白氏神兵之一,势大力沉,非同小可。”
“既是白氏余孽,身负前朝重器,又屡屡与朝廷作对,自然成了心腹之患。”祝师师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遇到对手的兴奋,“我爹得知此事后,便传讯于我,让我去会一会此人。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年纪不到二十的少年,但刀法之精湛,内力之雄浑,实战经验之丰富,远超其年龄应有的水准。”
“结果如何?”陈琦婷也被勾起了兴趣,追问道。
她深知祝师师的实力,同辈人中堪称无敌,能被其如此评价,那少年定然不凡。
她心中下意识的转念一想:若是再过两年,待洛长离完全成长起来,其实力,恐怕也绝不会比眼前的祝师师逊色吧?
想到那个时而狡黠、时而莽撞、却又天赋异禀的少年,陈琦婷心中莫名的泛起一丝细微的惆怅与惋惜。她望向南方天波道的方向,微微摇头。如此璞玉,却不能为己所用,反而注定要成为未来的宿敌,这其中的复杂滋味,难以言喻。
“交手大约八十合,我占上风,将其压制,但此獠韧性极强,刀法凶悍诡奇,一时难以拿下。”祝师师说起战斗,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语气中带着属于强者的骄傲,但也有一丝不甘,“可惜,最终还是让他负伤遁走了。若再斗上二十合,我定有把握将其斩杀!”
“所以,你得到消息,说此人可能潜逃到了月南之地,便不顾闭关之令,随康王大军南下了?”陈琦婷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昭璇果然聪明,一猜即中!”祝师师展颜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明媚照人,“此子天赋惊人,心性狠辣,若任其成长,日后必成朝廷大患。上次让他从我手下逃脱,实乃我生平少有之憾事,颜面有损。此次既然得知其踪迹,定要将其彻底铲除,绝不能再让他继续猖狂下去!”
这时,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陈思衡,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见姐姐与祝师师相谈甚欢,自己却像个局外人般插不上话,心中不免有些郁闷和失落。他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几分讨好与忸怩,凑近祝师师,开口道:“师师……那个,我的拳法最近修炼遇到了些瓶颈,气息运转总感觉滞涩不畅。师师你是武道天才,眼光独到,能不能抽空指点我一下?”
陈思衡、陈琦婷、祝师师三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祝师师不仅武艺高强,更是生得明眸皓齿,姿容不俗,乃京城公认的美人之一。
陈思衡正值慕艾之年,面对如此才貌双全的佳人,如何能不情愫暗生?
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天底下任何一位女子,终究都比不过智慧与美貌并存的亲姐姐陈琦婷。
陈琦婷无奈的摇头一笑,自家弟弟那点小心思如何不知?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祝师师,督促道:“凌曦,我这位皇弟啊,疏于武艺已非一日两日了。你既然在此,便替我好好教导他一番,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祝师师对陈琦婷的话自是听从。她收敛了面对好姐妹时的柔和,转向陈思衡,恢复了那份恭谨与利落,抱拳躬身道:“殿下有令,自当尽力。请殿下随我来,我们寻一僻静处演练。”
陈思衡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乐呵呵的跟着祝师师往城内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望着弟弟与好友离去的身影,陈琦婷独自立于城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收服梅墨渊与其掌控的雾鸦司,是她此次南下最为重要的目标之一,如今总算顺利完成,让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如释重负。
她不由想起了在白石县有过一面之缘的夏家兄弟。
夏渊,勇武过人,是块冲锋陷阵的好材料,稍加打磨培养,未来或可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而兄长夏淳,则心思缜密,善于筹谋,冷静理智,若能招入麾下,坐镇后方,处理政务军需,定能大有作为。
此二人,皆是可造之材。
然而,就在她思忖如何着手招揽夏家兄弟之时,无意间从几名闲聊的禁军士兵口中听到的议论,却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瞬间心沉谷底,大失所望。
原来,康王陈靖早在掌控灵泉县局势后不久,便已派遣麾下将领,以“清剿匪患、肃清叛逆”为名,率领大军将整个白石县来回扫荡了数遍。
昔日龙蛇混杂、商贸繁荣的白石县,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县内知名的三大镖局、四大行会、六大船帮,无论其是否真的与归月军或黑天匪有所牵连,几乎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产业被抄没,骨干或死或逃。就连雾鸦司在白石县地面上经营多年的诸多明暗产业,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原白石县司使更是被安上了“通匪”的罪名,草草审讯后便被斩首示众。如今白石县的政务,暂由康王手下的一名副将代管。
陈琦婷得知详情后,立刻前去面见康王陈靖。
康王行辕内,陈靖正悠哉的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
听到陈琦婷关于白石县之事的询问,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气漠然:“你说白石县?那样藏污纳垢、匪类横行的地方,平了也就平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琦婷脸上表情依旧平淡,看不出丝毫喜怒,声音平稳地分析道,“白石县江湖势力盘根错节是事实,但也并非全是冥顽不灵的叛逆。其中不乏可堪引导、利用之辈。若手段得当,加以甄别,恩威并施,未尝不能将其转化为朝廷助力,至少可保地方安定。”
“此次南下,除了剿匪平叛,更重要的,是令月南各道县官民真正归心。王者之道,在于恩威并用,虚怀若谷,方能彰显我天乾的气度与威严,而非一味以杀立威,徒增怨恨……”
“好了好了!好侄女,你年纪尚轻,不懂这些地方事务的复杂与险恶!”陈靖猛地睁开眼睛,不耐烦的打断了陈琦婷的话,脸上带着一丝被说教的不悦。
他竖起三根肥胖的手指,在陈琦婷面前晃了晃,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你可知此次查抄,共计得银多少?整整三百万两!区区一个白石县,那些不入流的江湖门派、行会船帮,如何能积聚起如此巨额的财富?这分明就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是不义之财!本王此举,乃是替朝廷收缴贼赃,更是为民除害,有何不妥?”
三百万两?!陈琦婷心中一震,面色不由凝重起来。这个数字,意味着康王几乎是将整个白石县翻了个底朝天,刮地三尺了。其手段之酷烈,可想而知。
“特别是那个猛虎镖局。”陈靖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护送天机图,如此简单的差事都能办砸,以致宝物失落,至今不知所踪!这等无能的废物,留着还有何用?皇兄若是知晓此事详情,定会勃然大怒,判他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陈琦婷心中一紧,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真实的担忧:“皇叔……您难道已经将猛虎镖局……屠了?”
“屠?啧,侄女用词何必如此难听,血淋淋的。”陈靖狐疑的瞥了陈琦婷一眼,似乎从她细微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什么,随即嘿嘿一笑,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过,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还是那夏家鼻子太灵。待本王的大军前去查抄时,夏家早已人去楼空,听说是在大军合围之前,听到风声偷偷溜出城了,如今不知所踪。”
听到夏家并未遭屠戮,陈琦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是雾鸦司提前传递了消息?还是那夏淳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提前嗅到了危险,为保全家族而毅然出走?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对那夏家兄弟的评价更高了一层。但随即,浓浓的忧虑再次笼罩了她。
康王如此酷烈、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事风格,等于是硬生生将夏淳、夏渊这等人才,以及白石县众多心存侥幸的江湖势力,彻底推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假以时日,若夏家兄弟当真与归月军合作,以其能力,必将成为需要高度重视的劲敌。
必须加快步伐了。
陈琦婷眼神一凛,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必须给予归月军致命一击。同时,也要趁此机会,顺势解决掉黑天匪的残余,以及那个盘踞荆县、与梅墨渊有深仇大恨的何晨光。
“侄女,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康王陈靖试探着问道,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莫非……你与那猛虎镖局,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不成?”
陈琦婷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然道:“皇叔说笑了。侄女只是听闻,水军前番初战,在洪江之上损失颇为惨重。若始终无法打通洪江水道,谈何迅速收复天波道,平定归月叛逆呢?”
提到水战失利,陈靖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消散,换上了一副愁容。他叹了口气,肥胖的身体在太师椅上挪动了一下,无奈道:“本王亦为此寝食难安。我北方带来的将士,陆上野战自是无所畏惧,可这水上……唉,多是旱鸭子,见到江水就头晕目眩,仓促之间,又如何能训练出一支可用的水军?难,难啊!”
“此事,或许并非无解。”陈琦婷眸光微闪,从容献策道,“侄女听闻,荆县司使何晨光,麾下便有一支精锐的水军,战力不俗。皇叔何不以巡道使的名义,下发一道敕令,令何晨光速率其麾下水军主力,驰援前线,协同朝廷大军作战。”
“何晨光啊……”陈靖显然对此人并不陌生,甚至颇为熟悉,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此人是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投机小人,本王早已深知其秉性,甚为不喜。前番他支援了一个指挥使并一千兵马,结果全军覆没。如今再要他出动看家的水军,恐怕他只会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绝不会尽全力。”
“利诱即可。”陈琦婷早已思虑周全,淡然道,“何晨光觊觎天泉道使令之位久矣。皇叔便可许以此职,言明若其水军能助朝廷打通洪江,立下大功,便保举他接任一直空缺的天泉道使令一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她顿了顿,声音微冷,补充了最关键的后手:“除此之外,为防其再生异心,或出工不出力,皇叔可立刻从禁军精锐中,抽调一千五百人,分为三队,每队五百人,以‘协防操演’为名,分别进驻荆县及其两翼的青川县、渊县水陆要冲之处。如此,既展示朝廷军威,亦相当于扼住了何晨光的咽喉命脉。届时,他即便心中不愿,在朝廷大军威慑之下,也只得乖乖服软,尽力为朝廷效命。”
陈靖听完,细小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用力一拍大腿,脸上满是兴奋与赞许:“善!大善!此计甚妙!既用其力,又防其心,恩威并施,不怕那何晨光不就范!”
他立刻唤来帐外亲随,雷厉风行的吩咐下去,按照陈琦婷的计策,一面起草发给何晨光的敕令与承诺,一面调派禁军,准备即刻开赴三县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