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璃怔怔地盯着屏风，他的眼皮依旧沉重，鼻子里的血腥味甚至都还没褪去，濒死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他不敢想象自己还好好地待在寝殿内。
姬玄发现赵璃醒了，放下了正在看的书，走到榻前：“陛下。”
“姬玄，我回来了吗？”赵璃看了一眼姬玄，讷讷开口，“我还活着？”
“我一直守在这里，陛下一切安好。”姬玄不明所以。他猜想，赵璃在画中应该经历了很多他无法想象的事。
“那就好，没事就好……你让内侍官进来吧。”
“是。”
内侍官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快召他进来，也有些不明所以，只听陛下吩咐他：“朕饿了，你让他们准备御膳吧。”
“是，陛下。”
内侍官走出寝殿，吩咐宫女们传膳。宫女们领命，离开时少了不一阵交头接耳。
“陛下不是说要辟谷吗？怎么才一个时辰就要传膳了？”
“是啊，我以为少说要七八天呢。”
“看来辟谷挺难的。”
“别议论，陛下让传膳就传膳吧。”
宫女们还未走远，一位内侍气喘吁吁跟了上来：“你们等一下。陛下说不用传膳了，让御膳房准备几个包子就行。要肉馅的。”
不多时，宫女们把肉包子送进了赵璃的寝殿。赵璃拿了一个包子，端详许久。他咬下第一口时，眼眶不由得一阵温热：“朕现在才明白，在生死面前，那些虚无缥缈的追求还不如一个肉包子来得实在。”
“看来陛下经历了很多事。”
“是挺多的。朕以为失去了一切，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朕仍是天子，是这天下之主。”赵璃看着姬玄，长叹一声：“姬玄，朕后悔了。”
“陛下，臣有罪。”
“你何罪之有？朕去了玉戟山，也找到了韶华果。朕让你办的事你都办到了。是朕错了，我们都错了。没有长生不老，那位刘夫子也不是什么长生之人。”
“他不是？”
“嗯。”
赵璃将自己在玉戟山经历的事情一一说给了姬玄听。姬玄试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听完赵璃所说，他陷入了沉思。他感慨：“难怪三姑娘说，若是让陛下去了真正的玉戟山，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朕去的不是真正的玉戟山？”赵璃后知后觉，“莫非……莫非朕只是做了一场梦？”
“当然不是梦。你只是去了画中的玉戟山。”屏风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赵璃抬头，见屏风后一男一女的身影又出现了。他问：“三姑娘这是何意？”
灵夙挥了挥手，画卷从桌案上飘起，在赵璃面前徐徐展开。赵璃眼中闪过惊诧。这画竟然是活的！
画中峰峦林立，云雾缭绕，仙鹤展翅从云中穿过。山间有一座宅院，宅院后方是韶华树，山脚下有一处房屋，上空还飘着白色的烟……赵璃正欲仔细看，灵夙伸手，画卷重新合上，回到了她手中。
赵璃的心思还停留在画卷上，他顿悟：“我一心想去玉戟山寻找韶华果，若你们真送我去了玉戟山，我在画中经历的一切都会成真，是吗？”
“不错。”
赵璃对着屏风行了个礼：“我明白了。多谢三姑娘，多谢明公子。”
“此事已了，你我之间的因果也算结束了。送陛下一句金玉良言，只要陛下不再执着于那些虚无的东西，你这一生都会非常圆满。天下之主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听灵夙这话的意思，赵璃猜他们要离开了。他不确定她说的“虚无的东西”包不包括画中女子，他知道自己不该执着，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三姑娘能否告诉我，画中女子是谁？”
“女子？画中哪来的女子。”
赵璃愕然，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可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副山水画，画中只有山峦、仙鹤和房屋，的确没有女子。
那只是他的一场梦。
灵夙和崇明回到清荷别院，恰好陶娘子送来了一份点心，说是叶眉娘刚做好送过来的。
“姑娘，殿下，你们回来得太巧了。叶眉娘说这点心她以前没做过，她尝试着加了点杏干碎提味，你们尝尝好不好吃。”
崇明尝了一块，称赞：“叶眉娘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嗯，确实不错。”灵夙吩咐陶娘子，“可以给叶眉娘涨点酬金，让她有空多做些。每天放送一份到清荷别院，剩下的你拿去酒楼卖。”
“好嘞。”
灵夙把画递给陶娘子：“这幅《玉戟山》已经用完了，放回我房间吧。”
崇明的眼神从卷轴上掠过，他脑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抬头看向灵夙，灵夙也正看向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对方也已经想到了。
崇明欲言又止：“赵璃说的画中女子……”
灵夙点头：“画中的玉娰元君祠内有玉娰和她两位侍女的塑像。赵璃见到的女子应该就是她们了。”
“玉娰作画时，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气氛有一丝尴尬。这可如何是好！
灵夙扶额，她感到头疼：“就当是赵璃和那画中女子的露水情缘吧。画是玉娰自己画的，这可怪不了我。天意如此。”
“还真是天意。”
“崇明，这件事咱们得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玉娰知道。”
她怕玉娰跟她绝交。
半个月后，刘家茶铺。
刘夫子讲完《樵夫王质误入烂柯山》，台下一片叫好声。他之所以能讲出这个故事的精髓，是因为他在玉戟山的奇遇和樵夫王质一般无二，他能感同身受。
自从那日在梦中重温了玉戟山的经历，刘夫子想通了很多事。灵夙戏耍了他不假，但若不是因为灵夙哄他吃下那些果子，以他犯下的罪行，早就被关进大牢等死了。他哪能像现在一样，在这繁华的汴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衣食无忧？
三日前的晚上，刘夫子在州桥夜市偶遇了吃夜宵的灵夙和崇明，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对着她骂骂咧咧，而是深深作了个揖，道歉并道谢。灵夙无所谓地冲他笑笑：“你初来这里时吃了不少苦，也算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事就此揭过吧。”
刘夫子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没有往心里去。他放心了。
就在刘夫子失神的片刻，有客人起哄：“再讲一个啊，刘夫子，没听够。你再讲一个！”
“是啊，再讲一个。”
“好嘞。”刘夫子说，“接下来我要讲的是《阮肇刘晨天台山遇仙女》，你们可听好了！”
“好！”
刘夫子兴致勃勃，开始了下一个故事。
厅堂的角落，赵璃和姬玄已经安静地听了半天说书。赵璃这次是一个人出宫的，身边没带任何侍从。画中一梦后，他一直想来看看刘夫子是怎么生活的。面对这世间的天翻地覆，他也曾有过彷徨和无助吧？
“他现在倒是过得挺好。”赵璃有些欣慰，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姬玄点头：“刘家茶铺在汴京小有名气。茶水倒是一般，客人大多是冲着他的故事来的。您的堂妹康宁郡主也是这儿的常客。”
“他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你安排一下。”
“是。”
姬玄当然知道赵璃为什么会对刘夫子的事上心。他是想到了自己在画中的经历。他在走投无路时，若是有人能帮他一把，他也不至于那么绝望。
“康宁那丫头除了喜欢来刘家茶铺，好像经常去蓬莱酒楼吃饭，她说那儿的饭菜合她胃口。今日既然出来了，你陪我去蓬莱酒楼转转吧。”
“是。”
二人离开了刘家茶铺。
蓬莱酒楼的雅间内，玉娰和明霓正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品尝叶眉娘做的点心。她们是昨天下午来的，灵夙带她们在汴京逛了一圈，她们很满意。早在半个月前的琉光宴上，她们就约好了一起来人界探望灵夙。当然，主要还是想尝尝享誉汴京城的蓬莱酒楼的美食。
灵夙笑问：“怎么样啊玉娰，我这儿的点心不比琉光宴上差吧？”
“堪称佳品。明日回玉戟山，我带一些给姐姐尝尝。”
“想吃什么你随便点，我让陶娘子准备。”
明霓问：“主菜什么时候上啊？上次你说的洗手蟹，我可是惦记了很久。”
恰好这时有人敲门，姜川提高了声音：“三姑娘，明霓姑娘，玉娰姑娘，我来上菜。洗手蟹和三脆羹准备好了。”
玉娰很开心：“进来吧姜川，你再不来我们光吃点心就要吃饱了。”
“好嘞！”
对面雅间，姬玄正好开窗通风，赵璃听到了玉娰的声音。他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快步走到窗边。就在姜川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玉娰的侧脸。真的是她！是阿玉！
门重新被关上了。赵璃痴痴地站在窗边，百感交集。他知道，他不能去敲门。就像阿玉说的那样，在他决定下山的那一刻，他们的缘分就尽了。
“陛下，”姬玄唤了他一声，“她就是画中女子？”
赵璃点头。
在画中，侍女们一直称呼她为“元君”。原来她叫玉娰，玉娰元君。他在画中看到的黄墙房子就是归源山的玉娰元君祠。
两个月后，归源山下。
赵璃在侍卫的陪同下来到了玉娰元君祠。来这儿的香客很多，但他和其他香客不一样，他没有为自己祈福，只祈求玉娰元君无忧无虑，如意顺遂。
自那以后，每年的同一时间赵璃都会去归源山进香，祈愿的内容也都没变。玉娰虽不常去人界，但赵璃许的愿她是听得见的，她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五年后，赵璃再次来到玉娰元君祠，玉娰恰好在。她笑着对身后的侍女说：“他又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凡人，自己没有欲望，却希望神明能够平安顺遂。”
“真是个奇怪的人。”
“以凡人的能力，自己的命运尚且不能掌控，他哪来的心思去关心神的命运。”
“不过，他倒是很虔诚。”
“是挺虔诚的，我见他每年都来。”
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玉娰免不了心生感触。她今日心情好：“他既如此虔诚，又一心为我祈福，我是不是也该赐他点什么？”
侍女说：“这个人好像是人界的帝王。眼下国运昌盛，他应该什么都不缺。”
“什么都不缺啊……”玉娰想了想，“那就赐他长命百岁吧。”
玉娰伸手，轻轻抚上赵璃的前额。
赵璃虔诚地跪在玉娰的塑像前。玉娰没有显身，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不过没关系，如今他已无欲望。
——《受长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