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衙门出来已接近午时,太阳悬在头顶,光线毫无遮挡的倾泻而下。
张知言跟在李长夏后面,拿手遮在额头上,一边走一边说:“啧啧啧,打得可真狠呀,我瞧着都觉得疼。”
“郎君还真是医者仁心。”李长夏转头看着对方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打趣道。
张知言停住脚步,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我不是医者,第二,我可不仁。”竖起的两根手指随着话音左右摇了摇。
“你不是大夫?那那些银针……”
张知言挠了挠额角,神情微窘,“呃,最近对人体穴道有些兴趣……”
然而事实证明,人不需要那么多兴趣。
李长夏看出他的窘迫,便也识趣地没问下去。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说书的。”说起这个,张知言又雀跃起来。
“说书先生?”李长夏打量着他。
“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
在李长夏的固有印象里,说书先生一般都是白胡子老头,说几段便要捋一捋胡须。
她盯着对方光洁的下巴,摇了摇头。
“哼,等我在镇上茶楼谋个说书的缺,你就知道了!”
“哦,那你都会说些什么类型啊?”
“江湖恩怨,志怪异闻,爱恨情仇,家长里短……你听过说书吗?你喜欢听哪种类型?”张知言说得起劲,索性绕着她转起圈来,一会儿蹦到她左侧,一会儿又晃到她右边。
李长夏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不太适应,干巴巴地应着:“哇,好厉害。”
“你渴了吧。”
“?”
“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干巴的话。”
“……我夸你呢。”
……
两人同行了一段路,最后又同时拐进杨柳巷时,才发觉了不对劲。
“你住这?”
“你也住这?”
两人异口同声道。
直到两人各自停在相邻的小院门口时,李长夏才回过神来。
她记起自家隔壁原来住着牛婶一家,也是杨柳巷的的老人儿了,前些日子牛婶儿子考上了秀才,要去府城念书,索性一家子全搬到府城去了,这屋子便空了下来。
前些日子张知言问她哪里有空房可租赁,她一时倒是没想起自家隔壁就有,所以他这是租在这了?
“你住这里?”李长夏又问了一遍。
张知言也很惊讶,笑着道:“是呀,你说巧不巧,咱们成邻居了!”
“前些日子听你问起租赁屋子的事,没想到竟寻到了我家隔壁,你何时搬来的?”
李长夏这几日未在巷子里见过他,想来是刚搬过来。
“昨日傍晚才签的契书,昨儿夜里便搬过来了。小娘子,咱们可真有缘分呐。”张知言笑得一脸灿烂。
李长夏也跟着笑了两声点点头,怎么说也是摊子上的常客,客户说啥便是啥吧。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小娘子,日后我可要常来叨扰了。”
李长夏抬抬手,“好说好说,咱们以后便是邻居了,便叫我李长夏吧。”
“好,李长夏。”张知言迅速改口。
两人正说着话,李长夏面前的门板“吱呀”一声打开,周青野在门后面出现。
“阿蝉,咋不进来,你在和谁说话呢?”她在里面听见门口的动静,出来看看。
她目光掠过李长夏,定在隔壁院门口那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李长夏指着他介绍道:“青姨,他是新搬来的邻居,张…知言。”
到了嘴边的“张郎君”拐了个弯又被她咽下去,张郎君?听起来像是前世某种同居室友,于是她也直接称呼了名字。
“青姨好,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关照。”张知言露齿一笑,顺着李长夏的称呼抱了抱拳。
还挺自来熟的,李长夏腹诽。
“哦。”周青野冷淡道。
张知言倒也不恼,笑着朝两人颔了颔首,便进了自家院子。
周青野盯着隔壁消失的背影,眉头渐渐皱起。
此人会武?
-
张知言进了院子,还未站定,一道灰影便从牲口棚里朝他冲过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
大黑没被拴着,它将头颅昂得高高的,这姿态似乎在说:“还知道回来?”
晨间出门没带着他,怕是此刻要闹脾气了。
“大黑。”
那双大耳朵本能地抖动了一下,却梗着脖子没看他。
张知言走近一步,想给他顺顺毛,刚伸过去,大黑便甩开脑袋,嗓子里便出发短促的嘶鸣。
他这才注意到食槽里的草料被吃个精光,他忍不住笑出声,重新给它填满草料,又去屋里摸出个苹果来,“呐,吃吧。”
闻到诱人甘甜的香气,大黑才凑过来拱了拱他的手臂,叼走了那只苹果。
张知言捏了捏大黑的耳朵,笑骂了一句“小东西。”
他站在院里四处瞧了瞧,对这个小院实在很满意。
这几日他把繁花镇逛了个遍,镇上主要有三条大街道,小镇被分成四大块区域。镇北是衙门的所在地,周围住着的都是富户,镇南是普通民户,镇东主要是商业街区,各类铺子摊子都在这,镇西多是贫苦百姓,另外还有牙行牲口市等。
这个小院地处镇南的杨柳巷,巷子里住宅布局相仿,都是一个堂屋并东西厢房,这间小院还额外搭了个牲口棚,棚子上头垂着隔壁院子里的枇杷枝叶,上头的枇杷已经呈现出微微的黄色。
他对这个牲口棚尤为满意,房主走之前把棚子清理得很干净,倒是省了不少事。
屋子里还有房主留下来的几件家具,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灰,边角处有些磨损但整体还很结实,不必费事用清水擦一擦便可以用了。
厢房里有个床架子,东边靠墙的窗下是一个书桌,推开窗,便能瞧见院子里的光景。
张知言打了盆清水把小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全都擦洗了一遍,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归置两个硕大的包裹。
一通忙完已然到了晌午。
厢房的窗户敞着,风从外头涌进来,带着些许饭菜香。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大黑喝水时偶尔发出的“吧嗒”声。
张知言盘腿坐在脚踏旁,手里捏着布巾,脑袋搭在床沿处,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甚至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少时随父亲去江南时的场景。
江南多水道,晨间的河道上薄雾弥漫,船夫摇着橹船去捕鱼,妇人们蹲在河边捣衣,“笃—笃—笃——”
那声音悠远绵长,划开薄雾延伸到耳边。
张知言猛然惊醒,是有人在敲门。
门外李长夏和兰婶提着食盒,兰婶额外还拿了个小盒子,里头是个红线穿着的小葫芦。
“兰婶,怎么还送个葫芦?”
“挂在廊下镇宅辟邪啊,”兰婶凑近她,小声道:“那赵元虽说活该,不过这事也邪门得很,小张长得又白白净净的,还是小心点。”
李长夏:……
“兰婶,你已经见过新邻居了?”
“晨间出门的时候见过,聊了两句。小张才二十岁,前些日子从江南过来的。诶,他还有个驴子呢,叫大黑,养得油光水滑的……”
李长夏惊讶,这就是社交达人的效率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
“张知言,贺你新居。”李长夏举起食盒,“你刚搬来想必家里冷锅冷灶的,这里面是我做的午食,给你也送过来一份。”
“这……”张知言刚睡醒,有点懵懵的。
“你不必推辞,咱们巷子里的习惯,各家都会给新搬来的邻居送点东西,算是贺你乔迁之喜了。”
兰婶也把自己的食盒往前递了递,“是啊,小张,快拿着。”
杨柳巷里住的都是市井百姓,乔迁礼不必那么讲究,一碗吃食,一坛酒水,一株花草,甚至一捆柴火也可当作乔迁礼,重在心意嘛。
“好。”张知言不再推辞,两手接过食盒。
“小张啊,欢迎搬来杨柳巷。往后便是邻居了,多走动走动才是。”兰婶又掏出小葫芦,叮嘱道:“挂在廊下,辟邪。”
张知言举着葫芦看向李长夏:什么意思?
李长夏耸肩笑了笑:为你好。
张知言揭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手擀面,还有排骨炖豆角。
手擀面还冒着热气,淡黄的面条中夹杂着几根青菜,旁边卧了颗煎蛋。
煎蛋两面金黄,边缘被煎得焦焦的,咬上一口脆香脆香的。手擀的面条柔韧爽滑,表面细微的凹凸很好地吸附了汤汁。面汤大概是熬煮的高汤,夹上一筷子,是满口鲜味十足的纯正麦香。
再夹上一块排骨,那排骨放足了酱料,红棕色的排骨泛着油脂,想来炖的时间很长,肉质软嫩,轻轻一抿便能脱骨。里面的豆角早已吸满汤汁,一口下去先是汤汁的荤香,最后是豆角的清甜。
张知言坐在廊下手捧着面碗,大口吸溜着面条,再夹上一块排骨并几根豆角,埋头吃得认真,额上还出了点汗。
牲口棚里大黑微微抖动着长耳朵,乌溜溜的大眼睛扑闪着,它歪着脑袋直直看向主人,眼里带着好奇。
片刻后,它踢踏踢踏走上前来,尾巴轻轻甩着。
张知言一手护着自己的碗,一手抵住它的脑袋。
这小家伙跟了他有半年了,脾气大得很,每次他吃什么这小家伙都要凑上前来,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直接上嘴抢食,时常把他气得跳脚。
好在大黑只轻轻耸动了两下鼻子,又没甚兴趣地甩着尾巴走了。
张知言干完两大碗饭菜,手脚摊开躺在廊下消食。
午后日光充足,细小的微尘在半空中上下浮动。
巷子里静谧无声,约莫都在歇午觉。
歇了片刻,张知言上门还食盒,彼时李长夏正蹲在院子里对着那块价格板涂涂画画。
李婉芝和周青野在厢房歇晌,院子里只有她一人。
李长夏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进来吧。”
张知言放下食盒,学着她的样子一同蹲下身,看着那块板子问道:“你在做什么?”
“你看得懂吗?”李长夏把价格板递给他,试探性地问道。
张知言盯着板子上形态各异的团状物看了良久,吐出三个字,“看不懂。”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李长夏气闷,看来她在绘画方面着实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前些日子她做好这块价格板,可偏偏忽略了一点,食客们好像不大识字,这板子委实没什么用处了。今日她又突发奇想,不识字那就直接画呗,字看不懂,画还能看不懂?
事实证明,真的看不懂。
“所以这是什么呢?”张知言虚心求教。
于是,李长夏挨个给他解释了一遍。
“所以,这些形状怪…奇异的东西,是我吃过的鸡蛋饼、糯米饭、黄金肉片?”张知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长夏嘴角微抽,“你的样子会显得我方才的努力一无是处。”
张知言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又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鄙人不才,在书画方面略有研究。”
李长夏看着他故意拿乔的样子,心下好笑,学他的样子抱拳道:“竟不知阁下是位大家,失敬失敬。”
不花钱的人力不用白不用。
她重新找来一块木板,笔墨一应准备好,双手递上,“张大家,请吧。”
两人视线相触,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笑过一阵,张知言才提笔画起来,李长夏在旁边看着,不时点点头。
最后,她问:“张知言,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旁边的人头也不抬,“说书的啊。”
这时代说书先生这么多才多艺呢。
“偶尔也会写写话本子。”张知言继续道。
“?”
“有时候还会给人代写书信之类的。”
“……”
李长夏突然对他有些好奇。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到那只执笔的手上,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单看这双手,会让人觉得是个文弱书生。视线上移,青色的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肩头,落在对方的脸上,那人眼帘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如鸦羽般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高挺的鼻梁沁出几个小汗珠,平日里总翘着的嘴角此刻微抿,神情是从未见过的认真。
张知言正在为最后一个图案收尾,忽然笔尖顿了一下。
啧,今天的太阳好像有点大,感觉有点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