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亮悄然从云层后探出，照亮庭院中积水洼地，水面如镜，倒映着三人各有所思的身影。

    消失许久的晚宁终于出现，她目光灼灼，温情脉脉，仿佛这些日在外受了极大委屈，见到可依靠可倾诉之人那般，紧绷的弦突然松开。

    “明姝，我不想查案了。”

    一句本不该出现的话响彻夜空，明姝看见亭廊下驻足的萧嶷，竹帘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眸中是惊还是惧。

    那一侧织金绣银的墨色华服，经月光眷顾，折射出冷而璀璨的光，他整个人一半引入幽暗，一半浮在光明，光明与黑暗与他为界，泾渭分明，也映照出了他此刻内心。

    萧嶷没想过晚宁魂魄会与明姝同时出现，那颗本不该悬浮的心经她那一句话终于落了下来，她与自己一样，都能看见鬼魂。

    明姝确实在查晚宁的案子，一切原因，于此有了答案。

    负手而立的萧嶷，在众人看不见的视线里，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平安扣。

    安静的夜晚在房间亮起灯火那刹，夜晚便不再安静了。

    风雨停歇，虫鸣也不再飘摇惊扰，悄然进入梦乡，窗中人影晃动，将门外的鬼魂隔绝。

    晚宁坐在走廊上，纤白的十指交叉抱在腿上，身姿婀娜却无比轻松，又起一阵风扬起她衣摆和鬓间发丝，她望着那窗内光，望着那女子身影，心口像是被掏空的古井，空落落的。

    她已经将托付明姝查案的事告诉了萧嶷，萧嶷听闻却并不吃惊，哪怕知道明姝体内是渡魂玄女，他依旧沉静淡然，即便困难多重重，事态发展多严重，他总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淡定从容之态，温润的表面总闭唇等待对方主动开口，这一点她非常讨厌。

    然而萧嶷对在晚宁心中的印象一无所知，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将玉平安扣送给明姝。

    那玉平安扣是用玉骨重新打造，有辟邪增福之意，也是酆都大帝流落人间的法器。

    玉骨，点玉成骨，能施展法术成傀儡，变做其替身。

    这样有点意思的东西，明姝欣然收下。只是眼下发生这非正常情况，他竟然像没事人一样淡定，还送她礼物。

    明姝被他灼热的视线盯着，心里有些发毛，明明是那样好看的面庞，又是那样的和煦春风，却让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气氛压抑的不行，最终还是明姝打破沉寂。

    “殿下，就没别的话想问我吗？”

    萧嶷似乎在等她这话，敛住眉眼，声音清冷，“你想说，我便听着。”

    可她应该说什么？

    既然对方能看鬼魂，可她并不知晓晚宁是否将她的事告诉萧嶷，眼下拿捏不定，她难开口述其词。

    明姝撇过头，看向桌案上的茶盏，她走过去坐下，姿态端庄从容倒出半杯，后又递给萧嶷。

    “我想先听殿下讲。”

    茶杯倒映着明姝面庞，她眼神沉静坚定，如暗夜中的星火，灼灼不灭，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

    萧嶷未移目，未动容，只是那样紧紧地看着对方，仿佛时间为之凝滞。

    眼见硬的不行，明姝便来软的。

    她眨巴眨巴澄澈而清明的无辜杏眼，粉嫩的唇瓣一开一合，“可以吗，殿下。”

    萧嶷被这一瞬击中，忽的掩嘴轻咳，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

    明姝学着芙莲的行为，轻轻抚摸他的背脊，歪头看着他，“没事吧，殿下？”

    顺势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他。

    他与明姝的脸近在咫尺，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鼻尖触碰到她鼻尖，冰冷的感觉顿时酥麻全身。

    萧嶷与她拉过距离，神情终于有了些动容，他道：“我知你在查晚宁的案子，她也曾来找过我。”

    “我已经告诉过三次，庸王府，普渡寺，百锦山庄，听雨阁，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明姝上前两步，目光坚定，“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晚宁溺毙真相，为何不再继续查下去。”

    萧嶷又一次在她眼底看见“单纯”二字，默了默道：“曾几何时，她是钦定太孙妃，我并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却在庸王府见到了她，因为他父亲，她投靠了庸王。自我母妃战死疆场，父王无心朝政，庸王便对太子之位野心勃勃，若不是先后设计我母妃出兵，断不会有那意外。”

    “你说，这样的人，担得起太孙妃吗？”

    “那普渡寺呢，又和晚宁什么关系？”明姝紧问。

    萧嶷错开她灼灼视线，背手望向窗外，“此番进京，你去一趟一切便知晓了。”

    明姝追在他身后，盯着他，似没明白过来。

    萧嶷道：“晚宁先投靠了庸王，后来在一次新年将近祈福会上逃走了，心性单纯被养马翁所骗，拐入听雨阁，后被司马路所欺，不堪受辱割腕坠湖身亡。”

    “关于她的案子不是三司不查，是他父亲余年请求陛下不要继续查。”

    明姝愣了愣，“听雨阁大火，无辜惨死的百姓，司马路，守城卫兵，这些人无辜惨死，也不查吗？”

    “需要查吗？”萧嶷反问她，“晚宁魂魄停留人间，为的还能是什么？不过复仇。”

    晚宁的案子除了死人，就没人会知晓，清白仍在人间。

    “你是皇太孙，未来的储君，怎对这些无辜的百姓冷漠至极！”明姝第一次反驳他。

    萧嶷轻轻一笑，笑她太过于天真，“他们死就无辜，晚宁的死就不无辜吗？一报还一报，这是她们之间的恩怨，况且鬼魂作乱，我们凡人之躯又能做什么。”

    萧嶷真想带明姝去看看那些冷漠自私之人，得到抚恤金之后，笑容灿烂的嘴脸。

    “丈夫死了，妻子可以改嫁，可以重新生儿育女生活，儿子死了，爱子的母亲会为他流泪，弃子的母亲会为他高兴，人性本是如此。”

    明姝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是皇太孙，万人敬仰，且不说心系天下，竟说出这样冷漠的话来。

    沉默良久，明姝问了他一句，“若你死了，也希望我改嫁吗？”

    声音很轻，没有波澜，却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猝然刺入耳中，正中他心上。

    萧嶷缓缓闭上眼，喉头滚动，他以为，自己会习惯她眼中的陌生，会习惯破绽百出的演绎，可他从未想过，她竟希望他死。

    她本就不是明姝，自然那般坚定他。

    烛火悠悠，他的身影被烛光拉得很长，今夜却显得格外单薄，那身华服在光影下依旧耀眼，萧嶷温润的神情变得有些发凉。

    “我曾给过你机会。”

    是了，他不想放手。

    他曾说过，现在离开，还有余生的机会。

    明姝沉默了。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细密的雨线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无数声的叹息，洒在屋檐、阶前、树叶之上，汇成一片绵长而凄清的低语。

    风裹着湿意拂过走廊，吹动了未干的衣角，也吹乱了人心。

    “你呢，也觉得冷吗？”明姝问晚宁。

    明姝第一次与萧嶷闹脾气，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陌生，那种感觉很奇怪。

    “嗯。”晚宁点头。

    她的魂身已经呈现半透明，如烟似雾，被雨气浸得愈发单薄，月光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没有影子。

    “我的案子，不用查了。”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眼角，动作轻柔，像在安抚一个久病的孩子。

    自己安慰自己，她很小的时候便这样做了。

    明姝带着一丝怜悯看着她，继而沉默。

    “短短几日，恍如隔世。”晚宁芙蓉面上异常平静。

    “你曾让我放下执念，送我入轮回，如今我魂身留在人间时日不多，我想再去京州故土看一眼，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