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癞子正就着一碟茴香豆,美滋滋地呷着小酒,盘算着等田大壮一死,自己就能高枕无忧。
就在这时,酒馆门口的光线一暗,走进来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走在前面的那位,约莫二十出头,身穿一身上好的靛蓝色杭绸直裰,腰系玉带,脚蹬厚底快靴,虽刻意低调,看那料子光泽和裁剪合体,便知价值不菲。
他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像是大户人家出来历练的少爷,又像是某些大商号里能独当一面的年轻管事。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随从,穿着青灰色细布长衫,低着头,帽檐压得有些低,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下颌线条十分清秀。
他安静地跟在主子身后,步伐轻捷,像个机灵的小厮。
两个生面孔,而且……非富即贵。
王癞子混迹市井多年,练就了一双毒眼,立刻判断出这两人不简单,心里暗暗留意。
只见那少爷环视一圈,带着随从寻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正好就与王癞子邻桌。
少爷一落座,眉头就皱了起来,用指尖嫌弃地抹了一下桌面,吹了吹指头那不存在的灰尘,鼻子里哼了一声。
跑堂的满脸笑意地过来报菜名:“客官,咱家有拿手的酱牛肉、卤水拼盘、红烧蹄髈、清蒸鲈鱼……”
“鲈鱼?”少爷下巴微抬,挑剔道:“是松江四鳃鲈,还是太湖银鱼?可有黄焖鱼翅?连葱烧海参都没有?”
跑堂的一脸为难:“客官,您说的这些……小店、小店实在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开什么店。”少爷不满地敲了敲桌子,“这穷乡僻壤,连点像样的吃食都无。”
青衫小厮躬身弯腰,凑近少爷耳边,劝慰几句,刚好能让王癞子隐约听到:“我的好少爷,您就忍忍吧。这小地方哪能跟家里比?老爷还在家等着咱们把这趟差事办妥呢。先将就一顿,等回去了,让厨子给您做冰糖燕窝、佛跳墙漱漱口。”
其实这小厮自然是黛玉装扮的,她看着将“少爷”这个身份装的有模有样的阿真,心道:平日里在明月楼温润如玉,演起刁蛮少爷来倒是驾轻就熟,这挑剔劲儿,使唤人的派头,怕是本性里就藏着几分吧?
阿真少爷闻言,白了小厮一眼,虽不情愿,但也缓和了些,带着点倚熟卖熟的抱怨:“就你话多,要不是看在爹的份上,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看着黛玉这副低眉顺眼又暗藏狡黠的小模样,倒是比平日里不言苟笑的样子有趣多了,偶尔使唤一下,感觉……颇为不赖。
他不禁回忆起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雪雁家里的时候的情形。
小阳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血珠,这个半大少年第一次体会到家产被夺的切肤之痛。
“都怪我!要是我早点发现姐夫不对劲……”
“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王癞子的底细。小阳,你平日在外走动多,仔细想想,这王癞子常在何处出没?他有什么嗜好?”阿真安抚道。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小阳。
他抹了把脸,回忆道:“他……他最爱去镇东头的‘刘记酒馆’。几乎天天泡在那儿,我有次我看到那儿人多,想在那儿摆摊表演杂役,他手下那群人就在酒馆门口晃荡,还凶巴巴地赶我走,说碍着他们王大哥喝酒的眼了。”
“酒馆……那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最灵通,人最容易放松警惕的地方。”黛玉补充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吵嚷声。
几人走到窗边,只见王癞子的两个手下正对着一个卖菜的老农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老不死的,懂不懂规矩?我们王大哥如今可是有田有产的上等人了。马上还有大财路,你这几个铜板的保护费还敢拖?”
有田有产……大财路……
这话飘进屋里,阿真和黛玉对视一眼。
阿真道:“看到了吗?人一旦自以为得势,尾巴就藏不住了。此时若有一块更大的‘肥肉’吊在他眼前,他必定会不顾一切扑上来。”
黛玉点头:“所以,我们非但不能是求他之人,反而要成为他眼中……能带他攀上更高枝头的‘贵人’?”
“正是,若我们便扮作途经此地的富商,人生地不熟,却有意在此做笔大买卖,正需一个‘得力’的本地人牵线搭桥。以他之贪,必会主动咬钩。”阿真笑道。
小阳附和:“对,王癞子贪钱,他肯定会凑上来。林姐姐,阿真哥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黛玉将小阳带到一旁,“小阳,你不能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示意小阳看向屋内蜷缩着、眼神空洞的雪雁,“你看,你姐姐眼里,还有光吗?”
小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揪,茫然地摇头。
他不明白,人活着和眼中有光有什么关系?
黛玉蹲下身,与小阳平视,“小阳,你看那灶膛里的火,旺的时候,是不是又亮又暖?人也是一样,心里都有一团火。这火呀,就是活着的劲儿,是奔头。你姐姐心里的火,现在快要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浇灭了。火要是彻底灭了,光也就没了,那人……不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么?”
黛玉看着小阳似懂非懂的眼神,继续耐心引导:“你的责任呢,不是去跟坏人拼命,而是想办法,往你姐姐这灶膛里添柴,扇风,把她心里那团火重新点燃。让她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这个家还有温度。你姐姐开心了,眼里有了神采,家里有了笑声,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吗?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懂了么。”
阿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多看了黛玉几眼,她的话有些跳脱,但句句在理,直指人心。
他抚摸上小阳的脸颊,“小阳,你林姐姐说得对。你是男子汉,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保护好姐姐,让她重新振作起来,比跟我们出去冒险更重要。这些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只要度过这个难关,这以后的日子一定会重新亮堂起来,前途必然是光明的。”
小阳回头望望无精打采的姐姐,“林姐姐,阿真哥哥,我是男子汉,你们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姐姐,等她好起来。”
安抚好小阳,阿真转向黛玉,“我们就去那刘记酒馆。我扮少爷,委屈一下黛玉姑娘,扮我的随从。我们不必刻意找他,只需显得阔绰,对本地生意‘感兴趣’,他自己就会贴过来。”
黛玉点点头,要对付王癞子这种市井混混,直来直往的质问毫无用处,必须攻其要害——贪婪。
刘记酒馆内,黛玉与阿真的这番互动落在王癞子眼里,更坐实了这两人“大户人家出身”的判断。
只有被伺候惯了的少爷,才会对下人这般随意。
也只有得宠又机灵的小厮,才敢这样“劝慰”主子,主仆关系透着不一般的热络和信任。
阿真少爷状似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操着那口略带外地口音的官话,对跑堂的说:“罢了罢了,切盘卤牛肉,来碟花生米,再炒个……嗯,你们这儿可有田螺?来个酱香的吧。”
“好嘞!酱爆田螺一份!”跑堂的如蒙大赦,赶紧下去准备。
不多时,菜上来了。
青衫小厮拿起一个田螺,熟练地用竹签挑出螺肉,只是放在碟中,并未入口。
她将剥好的田螺肉倒进少爷的碗中:“少爷,这田螺闻着味道尚可,酱香还算入味,但火候老了点,螺肉有些韧了……比起之前听说的那家‘稻花飘香’,怕是差了些意思。”
阿真少爷会意,摆出失望和扫兴的表情,“唉,不提也罢。特意绕路过来,就是听说那‘稻花飘香’的田螺乃是一绝,结果跑去一看,竟关门大吉了。真是扫兴,白跑一趟,连那田螺是什么仙味儿都没尝到。”
两人这一唱一和,演技了得,就连隔壁的王癞子也寻思着:原来是两个馋嘴的过路客,冲着田螺来的。看来“稻花飘香”的名声还真传出去了,可惜啊可惜……
这话也引起了柜台后刘老板的注意。他亲自拎着茶壶过去,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搭话。
王癞子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闹出人命”、“锁进大牢”等字眼。
只见那随从露出惊恐后怕的表情,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说:“哎哟我的娘,这么吓人?幸好咱们没赶上。这要是吃死在你们这儿,我们主仆二人客死异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王癞子暗自好笑,越发肯定着这小厮还真是个吃货,他那关注点居然是“没吃到”和“死得冤”?
那少爷则皱起眉头,把刚放进嘴中的田螺肉给吐了出来,“真是晦气,我们主仆走南闯北,做的就是粮食买卖,最讲究个平安顺遂。这地方连吃食都如此不安全,让我们如何放心与本地人做大宗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