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行人零落,六菱冰晶作雪刃越发凌冽。
深深浅浅凌乱的脚印,画皮垂着眼眸往前走,白色的皂靴缓缓呈现在视野中。
画皮思绪万千疲惫,擦肩而过准备绕行时,一道拒人千里之外的声音喊住她:“姑娘,你的油纸伞。”
洁白的雪簌簌而落,彩灯挂在四角屋檐,画皮瞳孔猛然一颤,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思绪从遥远的边际中回拢。
心跳因紧张不自觉加速,画皮站定脚步,唇不自觉颤了颤,脖子如生锈的发条,慢慢侧过头看去。
清辉伴着落雪挥洒在柔软的发梢,他疏离冷漠站在那里,带着让人无法忽视气场,发自心底让人不寒而栗。
接二连三的相逢,当真是巧合吗?
高悬于头顶的巨石摇摇欲坠,念头折磨着画皮,让她眼中存有一丝阴翳。
偏偏他面无表情,如对待陌生人一样的态度,让画皮分外纠结心惊又存疑。
是真心没认出来,还是想要报复折磨她,所以故意装作不认识,亦或者她还有存在价值?
不,他定然认出来了。
画皮吐息泛着寒气,狠狠闭上眼将繁琐杂乱的情绪统统压下去,随即眼神变得坚韧。
既来之则安之,今日他没有戳破的打算,那么画皮自然愿意冷着脸配合下去。
漂亮的脸色隐露不悦,秀气的眉头往下压,画皮视线直白锐利:“为什么总跟着我?”
“你的伞。”神止面无异色,伞面板正合拢在他掌心。
画皮眉眼微挑,轻佻的视线如看杂物般一扫而过,唇角扯出一抹恶劣的笑容:“不要了,丢了吧。”
最初在长源,她那般纠缠不见他主动,如今不过见上一两面,就这般搭话。
如今你我虚与委蛇,演上雪中初见的戏码,神止,究竟所求什么呢?
画皮心中嗤笑连连,发出一声冷哼声重新迈开步伐,背后的家伙也踩在她的脚印上,如影随形。
画皮被跟得恼火,停下脚步不满瞪他:“三更半夜,跟在我身后,不合适吧?”画皮微歪脑袋,语调强硬:“别再跟着我。”
“夜路危险,”神止依旧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毫无波澜问道:“姑娘是彩南镇的人?”
画皮似笑非笑道:“关你何事?”
尾调带着丝丝懒散的疏离傲慢,诚然不想过多交流。
回答带着深深的抵抗与攻击性,神止指尖在剑柄轻轻摩挲,面无表情下却藏着一分无措与执拗。
神止鲜少主动找人搭话,画皮斩钉截铁的拒绝任谁都听得出来,
他此次前来彩南除妖,并非没有私心,只不过是暂且搁置一旁,比起除妖,他更加想要见画皮。
连名字都懒得换...是笃定自己找不到她吗?
思及此,神止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
不知不觉走到居住的客栈前,画皮来去匆匆没有固定住所,察觉到神止脚步没有停下,画皮掀唇讥讽:“不会这么巧合,你也住这里吧?”
客栈前挂着两颗朦朦的灯笼,罩着画皮面上的抗议尽显无疑,神止只觉内心刺痛一分,脚步自觉停于客栈前。
画皮踩着朦胧的灯火,冷哼一声径直离开,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风雪中,唯余下安静伫立的神止。
温暖的房间蒸腾衣诀上的冰雪,带来点点湿润的水汽。
画皮忍受不了潮湿的感觉,快速喊来小二备好热水,准备清洗一番。
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画皮将皮变换回自己的脸,隐约听见隔壁房门开合的声音。
隔壁有人入住吗?
懒得细究,画皮脸颊泡得陀红,头发如海藻在水中铺开,她站起身抬手去取毛巾,湿漉漉的发丝黏在白皙的后背,水珠顺着她的动作不断滚落,被她耐心尽数擦干。
收拾好一切,画皮躺在干爽的床榻上,深深陷入柔软的被褥中。
近日还是不要出门为好,画皮想。
许是积压着心事,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本早该陷入深眠的时间,画皮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直到一缕清浅的花香,穿过窗框缝隙,钻入她的鼻尖,彻底抚平画皮微皱的眉头,让她沉沉陷入梦乡。
...
落雪终日连绵不断,融化又降落,踩上去能没过脚裸。
临近新春人是越发热闹起来,吆喝声传遍大街小巷。
窗框堆积厚厚一层雪,画皮百无聊赖取下一团雪,冰凉的触感握在掌心,仔细捏成雪人模样。
行人成群结队经过,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从下方传来。
“妖物拔除完了吗?”
“听说有一只漏网之鱼,好像是什么魇妖。”
“只希望新春时不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有剑尊在,小妖自然不成气候!”
谈论声不受控制钻入她耳朵,画皮纤细的指尖揉搓着雪,速度不自觉放慢下来。
什么漏网之鱼,能从神止眼皮子底下逃脱?
画皮幽幽垂着眼眸,越发觉得神止是故意的。
又转念一想,以他的性子,定然做不出徇私的事情来。
画皮抛开杂念,擦拭干净指尖融化的雪水,安静盯着桌面上三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个个精致漂亮,表情乖张。
“叩叩叩,”轻而缓的敲门声响起。
“谁?”画皮眨眨眼问。
“有人找。”门外传来沉闷的声音。
画皮友人不多,知晓她住这里的人屈指可数,且都是喜欢咋咋呼呼家伙。
画皮倚靠在墙面,眉头轻挑,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许是画皮沉默良久,外面又传来微弱的喊声:“客人?”
画皮从思绪中回过神,沉吟应了声,正准备开门时,方才行人的对话忽从脑海掠过。
顿时脑内灵光一闪,画皮低声喃喃:“魇妖?”
魇妖入梦时,妖怪与寻常人的感受通常是不一样的。
妖与妖之间会自然而然升起一层壁垒,将魇妖隔绝在外。
若是魇妖想要吞噬妖怪的梦境填饱肚子增加修为,则需要通过壁垒,这就是面前这扇门。
画皮目不转睛盯着那扇门,上方带着几不可查的妖气波动。
被戳破心事,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停下,画皮目露了然,轻笑一声坐回椅子上,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掉了。
当妖物被魇妖入侵,除非魇妖主动放行,又或者将魇妖吞噬,才有离开的可能。
不过若是魇妖将画皮吞噬,画皮则会丢失心智,成为魇妖的傀儡。
画皮思维快速活跃着,虽说魇妖柔弱,但画皮妖亦然,若要正面面对,画皮自然不会讨到什么好处。
纤细白皙的指尖轻敲着桌面,画皮漫不经心道:“知晓我是妖,还是要引我出门。”
画皮笑道:“其心可诛啊。”
作为妖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尽管身处梦境,只要画皮不主动打开这扇门,就一定不会出事。
可魇妖长久困守梦境,不出去觅食,身体会越发虚弱,直至溃散。
好在是魇妖。
画皮唇角翘起一抹宽心的笑容,漫不经心施压:“你要同我一道被困于此处吗?”
魇妖的嗓音诡谲而扭曲,像是从嗓音中吃力挤出来一般:“我有事相求。”
画皮不以为意,坐直身子面朝门口:“哦?”一声嗤笑从唇齿流露:“骗我开门无果,现在开始有事先求,魇妖,我当真这么好骗?”
“你就是真有事相求我,也不如坦诚相待,反倒将我拉入梦境,试图吞噬我,你说说是何居心?”
门外魇妖在她攻势下彻底沉默,良久,传来卑微的声音:“我想要一张脸。”
画皮妖的皮乃是宝物,千人千面,随心而动,就算离开主人也不会腐朽溃烂。
“所以,你想要我的脸?”画皮心如明镜,闻言霎时冷笑连连道:“欺骗无果就哀求,若我方才不慎着道,你可会放过我?”
怕是当场就将她撕碎了去,画皮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光是想想就不悦至极。
画皮直言不讳:“更何况,魇妖哪里是没有脸的存在?”
制作长久不衰的面皮,画皮需要付出极大精力,会虚弱极长一段时间。
而从活人脸上生剥的面皮,画皮更是远而避之。
门外的声音磕磕绊绊:“我只是,不满意。”
画皮斩钉截铁道:“我拒绝。”
面对强大的妖怪,画皮的态度惯来逆来顺受,为了自保佯装同意,随后找机会乘机逃跑,可魇妖却万万不能使用这个法子。
魇妖入梦毫无征兆,且所有魇妖能在睡梦中互通,若是画皮妖的事情传出去,怕是夜夜不得好眠。
亦或者有人生出邪心,不满于现状,当真扒下这层皮可如何是好?
决不能开这条先河,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画皮绝对不会做。
许是猜出画皮的心事,魇妖哀求道:“我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
魇妖的话有几分可信?
画皮观察着场景与现实的区别,不甚在意回答:“若我心慈手软,早在你第一次求我时,我就同意了。”
“我可以和你做交易!”魇妖着急道:“我可以带你入梦,入谁的梦都可以!无论是谁!”
这是魇妖唯一拿得出手的本领。
“入梦?”画皮危险眯起双眼,想让魇妖知难而退:“若我说,我想入近日来除妖的剑尊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