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妖喉间堆着千言万语,如遇无声风暴般紧绷着神经,良久,挤出一道压抑的颤声:“可以的!”
“我只能让你入梦,我可不敢进去!”
画皮的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收紧,眉目间对于回答流露出些许不满意。
本是出于不再被纠缠出此下策,如今看来是适得其反,这魇妖铁了心要和她做交易。
时间被拉长成细丝,画皮眉间浮现一道浅痕,视线落在不知名角落,遥远而模糊的念头如流星般划过。
门外的魇妖流露真面目,再不掩饰:“你若是不同意,我就将你的身份广而告之!”
每当被威胁时,画皮都会再次恨痛起自身的渺小。
无能为力的烦躁感挤满心头,糟糕透顶的感觉让画皮不由得产生厌恶,一连换了好几个坐姿,荒谬的注意在她脑海生根。
画皮唇翘了翘,眼中无一丝笑意:“但你要先送我入梦。”
由于本身处于梦境中,画皮只需等神止入睡,再让魇妖将两个梦境相结合就可以了。
时间在梦中过得格外绵长,不知过去多久,画皮感受到意识沉沉浮浮,如一叶浮萍晃荡于水面。
下一刻,一记钟声在耳畔回荡,惊得画皮猛然睁开眼,只见窗户的位置赫然出现一道闪着白光的琉璃门。
琉璃门出现的瞬间,浓烈的杀意刹那席卷而来,如削铁如泥的刀刃架在脆弱脖颈处,下一瞬又如潮水迅速褪去。
含义顺着脊椎攀爬,后颈的汗毛集体起立,画皮心惊胆颤搓了搓手臂,不知这个剑走偏锋的决定是错是对。
心头的恐惧被强行压抑下,画皮低声唤道:“魇妖?”
“听得见吗?魇妖?”
房间安静得像是沉在海底,只听见心脏不断跳动的沉闷声。
画皮仓促又心虚地扯动唇角,心底勉强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家伙被吓得直接离开了自己的梦。
按照百鬼录上的记载,魇妖通常行走在夜晚或睡梦中,化形时个子矮小,肌肤白皙。
画皮确保安全后,开始照着镜子,静着心按照自我理解幻化五官。
唇瓣再添一抹色泽,口脂轻搁于台面,画皮瞧着镜中小家碧玉的脸,满意点点头。
画皮做主准备,推开那扇琉璃门,与客栈截然不同的场景出现在对岸。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青砖地面洒下碎影般的影。
一股清冷的玉兰香幽幽萦绕,地面铺着厚实的绒毯,踩在上方软绵如云。
画皮并无欣赏意图,快速绕开雕花屏风,果然瞧见内室榻上,闭着双眸盘腿而坐的神止。
饶是睡梦中也铭心刻苦,画皮啧啧称赞两声,放轻手脚慢慢靠近。
神止眉峰凌厉,如出鞘的利刃,透着生人勿进的寒冷。
画皮目光大胆而专注,紧紧缠绕住神止。
浓密的睫毛如风中芦苇轻轻颤动,神止若有所感,在她的注视下悄然睁开双目。
漆黑如墨的桃花眼覆着霜,一动不动盯着不速之客。
画皮笑得天不怕地不怕,藏于背后的手却紧张地捏紧出梦石,随时做好溜之大吉的准备。
窒息般的沉默无端蔓延,空气仿佛凝结成实质,一股怪异的不安在心底滋生,让画皮几不可查蹙起眉头。
神止低眉敛目,所有的锋芒藏于其中,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翳,沉默片刻薄唇轻启:“为何盯着我?”
被一只妖入梦,他就这反应。
是打算麻痹她,然后一击致命吗?
画皮不敢掉以轻心,皮笑肉不笑自我介绍道:“你看清楚,我可是魇妖。”
唇齿间刻意加重魇妖二字,为的就是告诉神止,来者不善。
魇妖?
嗓音如无形的丝线,密密麻麻缠绕在神止心头,每次跳动都牵扯出细微的疼痛。
神止疏离冰冷的视线认真描绘过她的轮廓,像观赏一片坠落的雪花,带着几不可查的小心专注,将画皮整个人拓印在黑眸中。
“魇妖,”清冷的桃花眼中漆黑如墨,声音清寒问道:“有什么事情?”
画皮稍微一愣,意料之外的回复。
神止改正归邪了?
从前见到妖就杀的家伙,现在有妖入梦,反而还好声好气问有什么事情?
对于这态度画皮始料未及,她警惕斟酌片刻,捏着出梦石笑道:“我是来与你幽会的。”
神止瞳仁微微扩大:“幽会?”
画皮放轻脚步凑近他身边,燃烧的烛火映照在她带笑的脸颊,甚至能看清细软的绒毛。
熟悉的花香总是萦绕鼻尖,画皮纤细的指尖轻轻勾住他穿着板正的衣襟,笑弯了眼:“北街那日,你放我走,岂不是意味着半夜邀我入你梦中?”
吐息间皆是熟稔的暧昧气息,画皮眼神如银月弯钩,引得人情不自禁追随。
神止克制的挪开视线,惯来冷漠淡然的嗓音,在画皮如火如荼的攻势下变得沙哑。
忽略胸腔处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画皮唇角隐隐上翘。
神止隐忍逃避般率先侧过脸,半晌,起唇缓缓道:“自然不是。”
那只兴风作浪的魇妖,是神止存着私心放走的。
但他并非怀揣这种见不得光的心思,这不过是在魇妖痛哭流涕求饶时,适时提出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白日简短,与画皮相遇三次都不尽人意,甚至避他如蛇蝎,神止便揪出那只魇妖,叫画皮入梦来。
在他翘首以盼中,画皮果真踏足他的梦中。
意料之外的是,画皮用的不是妖界那张魅惑人心的脸,也不是人间那张小家碧玉的脸,而是一张崭新的、陌生的脸。
骗子,神止心想,酸涩苦楚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过去。
从画皮的一言一行中,不难推测魇妖根本不是让画皮自愿,不然画皮又怎会想要借他的手除去魇妖。
明明早该知晓的,她假情假意满嘴谎言,甜言蜜语不过是利用来保命的必要手段。
可内心深处,总有隐秘的角落为她开脱,为画皮的到来感到高兴。
甚至隐秘期待着,她会解释多年为何杳无音信,为何他这般出人头地,任然不与他相识。
明明自己都这般自欺欺人,三番两次明示般出现于她面前,她却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相认。
神止心思深沉,此时此刻却有种深陷泥潭的感觉,手脚被无形之物所束缚,不知如何挣脱。
“你在想什么?”画皮放轻声音凑近,由于处于下位,不得不扬起脑袋看他。
神止分寸未动,垂着眼眸注视她,明明看破她拙劣的把戏与真心,又任由自己踏足而深陷。
画皮面庞停顿在咫尺之间,对方平淡的眼神,总给画皮一种所以心思被看穿的错觉,让她心虚的想要逃离。
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这样冒犯,神止还没有起杀心,他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诡谲的梦境静谧得没有一丝声音,画皮能清晰听见胸腔那颗跳动的心,迅速而有力。
神止低声问道:“怎么不继续了?”
他没有展露丝毫异样的情绪,点漆似的瞳仁却没挪动半分,牢牢钉住画皮,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后知后觉的异样感重新攀上后背,画皮紧张地吞咽一下,硬着头皮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坏你道心吗?”
太不对劲了。
明明做足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他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
明明在她的想法中,只需要激怒神止,随后捏碎出梦石,就可以坐等神止击杀魇妖的好消息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亲密的坐在同一席床榻上,耳鬓厮磨般问怎么不继续了。
莫不是这些年他对妖怪容忍度包含许多?
画皮注视着神止,俶尔再次靠近,咫尺间距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独特的花香。
神止下意识伸手揽住她,下一秒脖颈处传来少女温热的呼吸,激起点点颤栗。
环住她腰间手微微收紧,神止耳根泛着一丝可疑的红色。
神止抿着唇问道:“你要如何坏我道心?”
终于问到正事了!
不自量力的妖不在少数,画皮扮演起来得心应手,吐气如兰道:“自然是在梦中杀了你,将你炼制成我的傀儡。”
纤细的手毫无征兆抚上神止脆弱的命脉,他漆黑的瞳仁猛然一颤,鸦羽似的长睫在烛火中如蝶翼不断颤动。
呼吸不自觉加重,神止尽可能忽视那喉间冰冷的触感,掩盖内心所有的惊涛骇浪,镇定着声陈述事实道:“不可,这样你会被梦境反噬。”
画皮预感距离生气不远了,决定再激怒一下:“装模作样,惺惺作态。”
明明知晓是故意的,闻言心脏却还是传来一阵刺痛,神止狠狠闭上眼,冷着声问道:“为何要杀我?”
画皮彻底带入魇妖这个角色,铿锵有力反驳道:“是你想要杀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恍惚间再次回到初次相遇的场景,种满柳树的庭院,只稍一眼,青时剑便不由分说架在画皮脖子上。
“所以是因为这个?”
没留出回答的时间,画皮感到手被牵着引向什么地方,下一瞬,眼前世界绽放一片嫣红,温热的血液毫无征兆喷洒在脸颊上面。
什么?画皮呆愣愣看着手心中的青时剑贯穿神止胸膛。
血腥味充斥鼻尖,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画皮又惊又骇,什么魇妖、梦境统统丢之脑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画皮惊慌失措准备捏碎出梦石,手腕却被大力握住,导致力气不够使不上劲。
画皮深觉大事不妙,寒毛直立。
稳固的梦境出现片片龟裂,无数细小的碎片从四周往下掉落,化作尘埃齑粉,消失在空隙之中。
害怕与恐慌弥漫心头,画皮不管不顾拼命挣扎着,无论如何拳打脚踢,都离不开这个禁锢自身的怀抱。
宛如一只蝴蝶跌入蜘蛛精心制作的陷阱中,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我会...杀了魇妖。”
梦境地动山摇,画皮满心满眼都是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全然没听见神止都在低语些什么。
下一秒,手腕上的力道俶尔松懈,画皮借此机会捏碎出梦石。
窗外天光乍现,而画皮满心惶恐从床上蹦起,深深埋于被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