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落漪是个乐天派。
至少十岁之前是这样。
做小孩时,她觉得自己很幸运。父母恩爱,家境殷实,外公外婆把她放手心里捧。或许是养得太滋润了,又继承了母亲白歆潇的美貌,茶镇上下数千善良朴实的茶农们亲切称她是勐莱乡百年一遇的“少哆哩”。
父亲池耀是杭城池家的长子,在云泽边陲做特种兵的时候认识了母亲。两人一见钟情,偷偷谈起恋爱,退伍后自然而然结成夫妻。
对于两人的结合,并没有出现双方家长棒打鸳鸯的戏码。一方面白家当时的家境还算殷实,另一方面,池家祖辈靠枪杆子发家,素质觉悟跟党走,绝对遵循自由恋爱的现代化潮流。
可以说,池耀的婚后生活是极其幸福的,就连他想定居云泽,池老爷子池国煊都没有过渡苛责。
两年后,池落漪降生了。
勐莱乡久旱逢甘霖,天降祥瑞。自此一家三口相濡以沫十个寒暑,成为人人艳羡的模范家庭。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平淡而温馨,池国煊大概会慢慢放弃叫儿子回杭城继承家业的想法。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的发生,令这个家庭在一夜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曾被池耀参与打击过的贩毒团伙残余势力偷渡入境,辗转发现了这位激流勇退的神枪手故人。
几经跟踪,他们出手了。
第一枪打中池耀的腹部,第二枪打穿了白歆潇的胸骨。
鲜血浸染云泽八月的天空,池耀清楚地知道妻子活不成了。
他穿越枪林弹雨直逼匪首,夺枪反杀,一个不留,最终倒在血泊里,大手紧紧握住妻子的小手……
那时的池落漪刚刚十岁。
知道“死”是什么,却不知道“死”代表什么。
警察将池耀和白歆潇的遗体送回来的那天,满城悲怆,外公外婆和爷爷哭到昏厥。她却一滴眼泪没掉,就这样跪在冰棺旁,添油,烧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偶尔想,不就是没把糖果子买回来、怎么还耍赖装睡呢?倒要看看他们想装睡到什么时候。
直到很多天,很多个岁月后,池落漪发现自己想爸爸时只能抱着冰冷的烈士证书,想妈妈时只能闻一闻她最喜欢穿的那条裙子,才明白,他们不是在装睡,是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爱子牺牲,池国煊想把他唯一的骨血带回去。奈何两位亲家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彼时无法再失去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命根子。
走得时候,他把孙女叫到身边。先说不怕,然后蹲下,将她的手交到一个半瞎不瞎的神棍手里。
那人摸了摸,给了两句话。
一句是,这孩子命硬。
另一句,宜嫁日干克己之男性,方保此生无虞。
*
*
这一留便是六年。
六年间,沧海桑田,时间让周边的人和事发生巨大改变。
外公外婆的白发添了许多,几个舅舅将茶行的生意作得七零八落。没人再记得池耀白歆潇夫妇的英雄事迹,慢慢地,连他们的女儿都泯于众人。即使她活泼跳脱的性子变得清冷安静,也出落得越发漂亮、落落大方。
生活变得清贫,但女孩习惯这样的日子。晨起炊烟,沿村寨走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学校。暮洒晚霞,她单薄纤细的身影在青山绿水中显得孤独,身后跟着一群回家的候鸟。
有时想,如果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该有多幸福。这儿是她的家,爸爸妈妈外公外婆都在身边。一辈子就这样陪着他们,真好。
然而她知道,爷爷迟早要来接她回去。
她在杭城也有一个家。
只是这天,来的太早。
外公外婆不再阻止,“欢天喜地”地帮她收拾行李。池落漪也清楚自己如今就是个拖累,舅舅舅妈们早就明里暗里地敲击她哪来的回哪去。
她告别舅舅舅妈,告别小学和初中的老师,告别同学朋友,连邻居家的猫儿狗儿都告别了……
大家都在哭,就她没哭。
可坐上车后,她透过后视镜看到外公外婆白发苍苍,蹒跚可怜地跟在汽车后面追赶——
眼泪便如洪水决堤滚滚,吓坏了来接她去机场的人。
……
杭城到了。
设想过的任何一种见面的情景都没有发生,她被直接送到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
原来池国煊突然病重,所以匆忙地将她接回来。
走廊全是人,各个西装革履珠光宝气,最后却只有她被律师叫了进去。
距离上次见面才过去半年多,她已经快认不出眼前这个插满管子的老人是谁了。枯败,消瘦,再不负往日精神矍砾。唯独那双眼睛里有些许亮光,望过来时和以前一样慈祥。
池落漪已经十六岁了。
她现在知道“死”是什么,更知道“死”代表什么。
她跪下来,握他的手,哭着叫,爷爷。池国煊眼睛眨了眨,慈爱更甚,艰难开口道,“漪漪。”
“漪漪,爷爷要去找你奶奶和爸爸了。”
她接受不了,身体剧烈发抖,求他活下来,不要去。
那一瞬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觉得自己唯一的支撑断掉了。
“我池家命数已尽,即使早有预料,也阻止不了大厦倾颓。”
“盛家辉煌,钟鸣鼎食,你盛爷爷是我过命的老战友。”
“我已和他约定,你这次回来就和他的亲孙子订婚。”
“时寒是个好孩子。你们一个日主属金,一个五行属火,相生相克,平衡调和,会相守相爱一辈子。”
直到葬礼结束,这五句话依然在池落漪脑海里回荡,掷地有声。
七日后,池家旁支亲属在律师的见证下拿到了相应的遗产,纷纷离去。
而她,正经长房遗女没有任何所得,只能跟随叔叔婶婶回老宅,并在老宅并不算多的主人仆人间,宣布了她池家大小姐的身份。
叔叔池辉长得不高,还算年轻,眉眼与池耀有三分相似。婶婶郭美娟要更年轻一点,喜欢在外人面前对她夸张地笑、说话。
她还有一个堂哥和堂妹。堂哥叫郭兴昂,堂妹叫池怡晴,关系不大和睦,一言不合爆发战争。
别墅太大,穹顶吊得很高。
她在水晶灯迸发的光芒里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是保姆刘妈把她带到了楼上房间。
刘妈长得面善,身上有和外婆一样的肥皂香。叮嘱完走了,这股香气仍萦绕在粉色娇嫩的床幔里,像一只手,抚平她寄人篱下的不安和焦虑。
洗完澡,池落漪想睡了。
祠堂守灵期间,她基本没睡过完整的觉。
然而掀开被子,吓得困意全无——
一直死青蛙被四仰八叉地扔在床单上,血淋淋的,特别可怖。
她呆了会儿,却也没真被吓着。以前在云泽,寨里的小伙伴们经常剥蛇钓鱼钓虾,更别说青蛙□□了。
想吓她的人可能以为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打错了算盘。但她清楚明白这是一种威慑。幼稚,却昭示了她在这个家里将没有太平日子。
床不能睡,她窝在沙发里想外公外婆,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下楼吃早餐,比自己小半岁的池怡晴甜甜地跟她打招呼,特意问昨天睡得好么。
叔叔婶婶看过来,笑吟吟的。
她只能说,好。
……
不用摘茶叶、捻槐花的日子特别无聊。起床,下楼,吃饭,看书,每一个步骤像机器一样规律又冰冷。
池落漪宁愿规律。
因为不规律的时候,往往是她要倒霉的时候。
池怡晴和郭兴昂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池辉管不住,郭美娟不想管,他们便把她抓过来当屏障,你推一下我推一下,直到把人推倒在地板上、磕破膝盖,才嘻嘻哈哈地结束战争。
爷爷五七后,这种情况有所好转,郭美娟还一反常态地带她逛了街。
原来盛家盛伯蕴递来拜帖,邀请她这个“准”孙媳妇正式上门做客。
前一晚。
池落漪被逼着试了很多暴露成熟的裙子。
她瘦,却发育得很好。瓷白的少女曲线被丝绸布料完美包裹,散发出一种青涩的诱惑。
闯进来看热闹的郭兴昂看得两眼直发愣。
第二天想再仔细看看,她却换了件普通的白色连衣裙,那件粉色丝绸的穿在了池怡晴身上。
出发。
司机开了快四十分钟才将车拐进盛家的地界。
这是一座中式庄园,占地很大,依山傍水。进门又开了十分钟左右,方到达半山腰上的流水别墅。
进入室内,松香阵阵。盛伯蕴坐在客厅中心的红木沙发上,正与一家子老小说笑。
听说客人到了,他惊喜,随后搁下手里的黑子,望过来,一眼锁定落在最后的那个单薄身影,亲切唤道:
“漪漪!”
老管家略过一家四口,将池落漪带到老人身边坐下。
数十双眼睛就这样盯过来,各有目的。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充满善意,有的很不甘心。
她硬着头皮开口:
“盛爷爷,您好。”
“我好,你还好啊?”盛伯蕴是一个对小辈没多少耐性的人,但对她,可谓用尽了铁汉柔情,“你爷爷刚过世不久,我也不忍心去打扰你们一家人。尤其是你,小漪漪,身体怎么样了?”
“好!”郭美娟抢着回答,“盛叔叔,我们拿她当亲女儿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晴晴还好!”
对于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池伯蕴不太高兴,却没表现出来,愈发心疼地看着池落漪。
“那就好。”
“你虽在孝期,但对我们这些未亡人来说,逝者的生前意愿更重要。所以按我的想法,咱们两家的喜事该往前推进了。结婚呢、漪漪还没到年龄,不如把婚先订了吧!”
池辉吊了快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顿时喜笑颜开,“我们没有异议!”
盛伯蕴笑笑,将管家递来的热果汁塞她手里,语气更轻,“那你呢?”
“小漪漪,你愿不愿意?”
此时客厅特别静。
池落漪想起爷爷生前留下的五句话。每一句每一字,锥心泣血。
自己不是云泽的风,也不是云泽的雨。云泽太远了,大概不知道她这只雀儿被钢筋水泥困住了。
既然如此——
“我听爷爷的。”
盛伯蕴很高兴,转头吩咐管家,“快上楼把时寒叫下来。”
“俩孩子,也该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