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沾染梅香。
他们脱掉外套,一前一后入厅。瞬间,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身上。盛朵童言无忌,瞪大眼睛哇了声,“哥哥嫂嫂穿了情侣装,好配啊!”
哄堂。
连池伯蕴都一改往日严肃,乐呵呵地朝他们招手。
“到我身边坐。”
右手边,象征绝对地位。池落漪第一位,盛时寒第二位,之后才是其他成员。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珠光宝气,孩童也都闪闪发光的。
看来包子的信息来源很准确,盛家人丁兴旺,的确是个大家族。偏偏今日的两位主角,一个无父无母,一个无父母不疼,倒显得他们的存在很另类,不怪盛老爷子多疼几分。
“年关已至,很高兴今天能团聚在一起。你们长大了,渐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除了这些个节日,我也难见你们。不过既然来了,还是那句话。我盛家百年兴旺,靠得就是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如今,时寒成年了,能力和人品都十分突出。我已决定待到他完成学业,就将晟昱的担子交给他接手。你们这些个,无论是叔叔、还是做弟弟妹妹表兄姨亲的,将来都要诚心辅佐他。他好,你们才能好——”
“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短暂的鸦雀无声后是异口同声,豪门水深,没人敢否定盛家家主的决定。
事实上,来之前便隐隐约约感知到这次聚会的不同。毕竟盛时寒即将毕业出国,毕竟他和一个对他未来事业毫无助力的女孩订了婚。
“今天,我们家的一位新成员,漪漪,她也到场了。订婚那日事多,你们见过,却没能好好认识认识。借这个机会,我就把早该说的话、说了,好叫你们知道我的态度——”
“不管池家如何、外界如何,漪漪是我认定的孙媳妇儿。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配做我盛家未来的女主人。”
“时寒。”
“你听清楚了吧。”
隼厉的目光穿透慈蔼的伪装,如刀光剑影般落到年轻男人身上。
盛时寒冷着脸,脸颊肌肉有一瞬间的抽搐,末了勾唇冷哧,提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是么?”
“是。”
针锋相对。
在场人心提到嗓子眼。
这爷孙俩的关系,搁以前赶得上贾母和贾宝玉。自从订了这门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池落漪恨不得消失。
“爷爷,我……”
“好的。”他打断她的话,又一次。
“好的,爷爷。”
“所以您一定要长命百岁。”
这话什么意思?无非说盛伯蕴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活着,这条婚约才能持续下去。而百年之后,谁还能管得了新任接班人?
盛伯蕴气得吹胡子瞪眼,连盛朵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池落漪画圈圈诅咒他十几遍。
心想,牛什么?
我也很快能到十八岁。
……
吃完饭,天开始飘雪。
客人们陆陆续续告辞返家,池落漪从卫生间出来,也着急联系叔叔派来的司机。
正低头发短信,头顶有一晃黑影照过来。她抬眸,发现盛时寒懒懒地倚靠着走廊墙壁,似乎在等人。而一只手里拿的,是她的羽绒服。
“好了?”
“……额。”
“爷爷让我送你回去。”
“不用。”由于一直在心底骂他,她心虚,下意识将毛衣袖口往下拉。
“司机已经在门口等我了,你替我谢谢爷爷吧。”
“想说自己去说。我不是传话的。”
女孩无奈,“行吧。”又把毛衣袖口往下拉了拉,“衣服给我,谢了。”
他蹙眉,没动也没说话。就这样盯得她头皮发麻,不住后退,害怕被一口吃了。
然而他追上来,捉住她手臂,将袖子往上一捋。
昏暗灯光下,红疹暴露出来,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极大反差。
有些惨不忍睹,想忽视都不行。
“你怎么了?”
“没事。”池落漪本来就浑身痒,头脑昏昏沉沉。这一来,更焦虑了。她确认了他手间套着的环状物、的确是他们的订婚戒指。
为什么?意志有一瞬的恍惚。
她很想想通,可现在清醒都比较困难。便不想了,着急回去抹药膏,“你松开我,我回家了。”
他不放,神经病似的,“听没听见我说话?我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过敏。你再拦着我,我可能就要死了。”
这人难得语塞。
“什么过敏?虾,蟹?”
她摇头,“不是,这些多好吃呀,不会过敏。过敏的是那个芒果,mango,m,a,n,g,o。”
还有心情玩单词拼写。
盛时寒眉骨狠狠跳了下,“这时候不哑巴了,盛朵端蛋糕给你的时候怎么不拒绝?”
女孩没了耐心,“想吃行了吧。你到底放不放开的。”
“去医院。”
“不要。”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你不想让爷爷知道可以,我送你去。”
她还是试图把手抽出来。
“真的不用。”
盛时寒耐心耗尽,“如果介意我曾说的话,那大可不必。”
“我说了我会照顾你,像对亲人那样。”
池落漪忽然笑了。
反问,“亲人?”
印象里第一次见她笑,感觉跟别人很不一样。别人笑,五官飞扬。她却哪里都红红的,隐有水光。
他不自觉松手。
而她夺回自己的羽绒服,抱着向后退,红红的嘴唇一张一翕。
“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他们无法长命百岁,他们都死了。”
……
回云泽的半个月过得很快。
这里山是沉寂的,风是清澈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多旧事明明以前做过很多次,再回头,却成了她为之神往的新事物。
她喜欢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拎竹篮上山摘最嫩的茶叶尖儿。
一望无际的茶园中,随处可见熟识的乡亲、朋友。他们挥手,用少数民族语言夸她长高了、漂亮了,还硬把自家篮子里的收成倒进她篮子里。
日出满载而归,她迎着云雾中飘来的蒙蒙细雨朝家奔去。
推开门,外公外婆就坐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等她——
唤:“回来啦?吃饭了!”
一幕幕枯卷泛黄,盘旋在返程池家后的梦里。好几次哭湿床单,想,下次有人等她吃饭,又要半年178天了……
一天天数着日子过,便显得开学返校的光阴尤为难熬。
三月,燕子都垒窝了,满城春意才在西湖两岸抽芽的柳枝头萌生。
新学期伊始,本该有一两周的放松适应时间。但恒外身为重点高中,治学严谨是出了名了。富人们每年花很多钱把孩子送进来,最差的结果是在国内上个好大学。而终极目标,出国,则是大多数豪门子弟的选择。
AP考试、托福雅思、SAT / ACT 模考,包括各种外部竞赛……国际部学生在这三年里走的每一步精心策划。
听说去年十二月,盛时寒便收到来自牛剑两所学校的双面邀。不出意外正式offer在来的路上。
曹婧也被预录取了。得知消息,包悦比她这个“关系人”还急,“伯明翰大学!一个英格兰东,一个英格兰中,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还有她都考上了,那两人一定会一起出国。他们出国潇洒了,你算什么?”
“漪漪,我觉得你还没从小乡镇那种摆烂的生活方式里醒过来!这里是杭城,international!我们的生存法则是优胜劣汰又争又抢!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能牢牢抓住盛家这颗大树,以后要怎么在池家立足?”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从盛时寒那番“警告”开始,她一直计划着主动退婚。
自己未成年,目前在池家没有话语权,甚至监护权都是叔叔婶婶的。即使有幻想,也只能等十八岁成年以后。自己做主,保持尊严。
然而退婚以后的生活……
她没想过。
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无法形成战略思维来规划人生。
可又不得不思考。
她不像池怡晴,她没有爸爸妈妈替她谋划,只能靠自己。
“我同意。”
“对嘛!你准备怎么做?”
“好好学习。”
“漂亮!咱们也出国,大不了转国际或者多读一年预科嘛!”
“不是……我说备战高考。考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读个好专业,找个好工作……咦,挺押韵的,就暂定为深入贯彻党中央国/务院下达的关于下下届高考指导文件的四项目标吧!”
包悦捶树,头顶下起樱花雨。
学校图书馆后头有一片樱花林,在人工湖的中央。这里隐蔽安静,是两人新发现的秘密基地。
“正经点!”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池落漪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感激她这么真诚善良。
她沉默了一会儿,抱住她,将头搁她肩膀上,看草地里蚂蚁搬家。
包悦一时不敢动,缓了缓才回抱住这具瘦弱的身体,在她耳边骂了好几句“傻瓜”。
等雨下完了,满地粉云,她才无声消褪眸子里的水雾:
“包子,别担心我。”
“我也不喜欢盛时寒的。”
*
*
一切繁杂像有了定论。
包悦不再到处包打听,同学们也很少将她跟什么盛家,什么继承人联系到一起,生活渐渐平静。
天气变热。
几个月来,学校喜报不断,国际部学生接连收到来自加拿大、英国、美国和香港等区域大学的录取offer,领先于其他几所国际学校。
校方蹭热度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经验交流会,秉着不歧视不区别对待的教学理念,让普通部学生也有膜拜“大神”共享出国经验的机会。
这天,礼堂里,池落漪终于见到大家口中的曹婧。
优秀,漂亮,落落大方。
和盛时寒并肩站在聚光灯下,发言致辞,成为焦点。他们一个上台一个下台,仅一个对视,就自然而然为对方接下证书和鲜花,默契十足。天之骄子天之骄女于此刻具象化,台下不约而同飘起澎湃的掌声。
“太配了!”
……
“woc哦我真不想嗑cp!”
……
“原地结婚吧谢谢!”
……
“他们将来的孩子得多聪明呀!”
……
不背人,一点都不背人。
甚至散场路上,大家讨论的焦点也是这对金童玉女。
池怡晴气得发疯,捂着耳朵脱离队伍。池落漪忽视她丢过来的一句连坐辱骂,加快速度往二食堂走。
眼瞧着就要离开是非之地,偏有人不让她安生。
“小漪漪!小漪漪!”
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的呼声。
她装听不见,挽着包悦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往前赶。不巧侧前方插进一道红白校服的高二队伍,被迫停下脚步。
“咋办,劫财的还是劫色的?要不要姐妹我先替你跪地求饶?”
她皮笑肉不笑地掐了她一把,沉重转身。
记忆没出错,果然是严子行那个奇怪的家伙。
不止他。
不远处,人潮里,自带结界范围的小团体紧随而来。簇拥的,正是会上那对金童玉女……
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