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外各种杂声吵闹,崔仁寿在繁居门口大声指挥,生怕别人能睡个好觉。
“吏部尚书今日造访,这三碟糕点先端去厅堂,里面有圣上御赐的龙须酥,切莫颠簸坏了。”他将食盒递给丫鬟,指使搬厨具的人往旁边厨房走。
“崔总管。”
崔仁寿应声回头。
只见夜繁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薄里衣站在门槛上,脸色不善。
他眉心一跳,连忙请安道:“小姐你起来了。那我去厨房交代一声,让他们准备吃食。”
“听你的意思,若我不醒就没得吃是吗?”克扣她月钱也就罢了,如今连她早饭也要克扣了,相府究竟招了个什么总管进来?
崔仁寿警觉道:“小姐误会了。今日中秋,相府来往宾客众多,厨房伙计忙得不可开交,你看——”他指着还在慢悠悠搬厨具的三个下人。
眼看三人把锅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有意无意碰撞出声响。
“……”
“如今连厨具都要多备一份。”他感慨道,“实在是难以兼顾啊。”
夜繁面无表情道:“厨房忙碌应该增加人手,添锅具有什么用?”
“小姐这就不懂了吧。厨房忙碌多因厨具清洗费时,多备些厨具便可加快厨子做饭的速度。”
夜繁轻哼一声,“不曾想偌大的相府竟连个洗锅的伙计都没有。”
“这不是老爷常叮嘱我要节源开流嘛。”
“既然要节源开流,那何必再添锅具?”她冷笑道,“我看崔大总管就挺闲,不如去后厨帮忙洗刷盘子,想必陈大厨也会很高兴的。”
“呃。”
“……陈大厨应该会嫌我碍手碍脚的吧。”崔仁寿眼珠子转得滴溜溜,脚底开始抹油,“难得小姐早起,我这便去叫水灵过来,老爷还在厅堂等你,你一定要早点去啊——”
正在收拾厨具的三人见崔总管竟然丢下他们跑了,一时间呆楞在原地,没有动作。
“还不快滚?”
夜繁冷眼警告。
下人们接收到眼神不寒而栗,噼里啪啦一阵手忙脚乱,弄得更吵了。
“……”相府叫早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逢节事长,中秋各家各户都得起早迎客,王府也不例外。同样被人一大早叫起来的沛然,也是闻差‘心喜’,万分‘情愿’。
今日无疑是糟糕的一日。
因为每一个大清早来王府送礼的人都能够欣赏到一张臭脸。
为何他堂堂妖王贴身侍卫要像个门童一样迎来送往?明明乱花钱的人又不止他一个,王爷就非得盯着他一人针对吗?
沛然怨念憋了一肚子,无人知晓。
“阁下早,这是我爹托我送给王爷的一份薄礼,你看……”此时刑部尚书之子柯天翔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沛然的脸色令他踌躇,王府的装潢让他迈不开脚步。
只见眼前门面极为华丽,而里面该怎么凋敝还怎么凋敝,扫视全场凑不齐一对桌椅,就算沛然要请,那他也不好意思坐。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因为中秋走访王府的人无一不是前脚刚踏入门槛,后脚就一直成为后脚。
走错门,是他们的第一反应。
看牌匾,是他们的基本礼仪。
而沛然作为迎宾人物,全程跟木头似的杵在门口,既不相邀,也不寒暄,就等着他们放下礼物自己走,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不过眼前送礼之人乃刑部尚书之子,其父二品高官,王府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于是,沛然就在满地礼品中捡了一份丢给对方,道:“这份是礼部尚书送来的厚礼。同为尚书,理应差不了多少,你且拿回府去跟你爹交差。”
柯天翔:“……”
相府厅堂内,两排三个座位相对而设。
夜辰和吏部尚书赵千易坐于上座,夜哲和赵忆彤坐于中座,所以当夜繁慢吞吞赶来时,只剩下两个下座。
看来相府千金不仅下作,还只配坐下座。
夜繁默默感叹。
见人进来,夜哲起身相迎,在她耳边小声介绍来者的身份。
“夜繁见过尚书大人。”夜繁立于座前行礼,一袭黑裙搭配上耳边银丝,显得格外冷冽。
赵千易见她与传言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出口夸赞道:“如今夜丫头也是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夜辰赔笑道:“小女虽已及笄,但心性还同孩子一般,与忆彤的温婉懂事相比,还差得远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夜繁一屁股落座,颇有反驳他话的意思。
夜辰悄然瞪去一眼。
自家父母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儿女,多半是谦虚,但他是真心在数落夜繁不懂事啊。
“相爷又在揶揄我了。”赵忆彤大方回应道,“分明是洛儿妹妹比我灵动可爱。”
恭维是一门学问。
赵千易夸夜繁,夜辰夸赵忆彤,而她将美言送回夜繁身上,必要她再夸回来才算完满。
然而她口中的‘洛儿妹妹’正在吃给他们精心准备的糕点,压根没听她说话。
……
眼看就要失礼,夜哲救场道:“诶,你还真别说,洛儿私下还羡慕你端庄大气呢,你们怎地就看不到自身好呢。”
此言一出,赵千易和夜辰两人听得哈哈直笑。
赵忆彤和夜哲两人跟着笑。
而夜繁觉得无聊至极,暗自摇头。
难道特地叫她起床就是为了看他们恭维来迎合去么?
她不解,旁人更不解。
他们相谈甚欢,而她一言不发,怎么看都像众人在孤立她。
夜哲注意到此状况,与她交耳道:“听总管说,你明日要同江语堂去垂钓庄?”
“嗯。”
“你明白江语堂的心思?”
“嗯。”
“那你还答应?”
“嗯。”
“……”很显然,是她孤立所有人。
夜辰与赵千易就政事聊了几句,最终话题停留在曲断楼遇刺上。
原本想着两位当事人在这儿,能帮两位大臣梳理当日的现场状况。结果几轮问答下来,多数都是赵忆彤在讲,夜繁在附和,没有一点讨论的氛围。
赵千易见夜繁兴致缺缺,不由道:“唉,不曾想洛儿历经劫难,好不容易养好身子出趟门,竟是担惊受怕了整日。”
“还好吧,惊着惊着就习惯了。”夜繁随口就道。
……
“洛儿。”夜辰提醒道。
夜繁迅速改口,“多谢尚书大人关心,洛儿在府中修养两日已然好多了。”
赵千易微笑道:“那便好。听忆彤回府时说,那日的刺客招式毒辣厉害,多数集中在红袖亭周围,她见你一人在亭中孤立无援,甚是担忧啊。”
她在红袖亭中?
那日亭里停留的人明明是妖王,就算看衣服颜色也不会辨错。
夜繁余光瞥向赵忆彤,只见对方眼神略带探究,心下便多了层考虑。
“刺客招式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当时我躲在红袖亭石桌底下,妖王全程站着陪伴,还不至于孤立无援。”
此话一出,无疑戳穿了对方谎言。
“那可能是我心绪慌乱看错了吧。”赵忆彤不见惊慌,将话圆回来道,“毕竟刺客的衣服也是黑色的,与妹妹的黑裙很是相像呢。”
“原来如此。”夜繁故意道,“忆彤姐姐于险境中还不忘担忧我的安危,这份恩情,洛儿心领了。”
……
明明是一句道谢话,但经由夜繁口中说出,瞬间就变了味。
夜哲转眼看向夜辰。
果然,夜辰眼角微抽,赶紧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还是妖王的黑凰兵救了盈水涧众人呢。”
赵忆彤接道:“相爷所言极是,我正有意登门拜访,向妖王爷亲自道谢。”
她这番话一经出口,众人顿时看向夜繁。
夜繁:“……”她想谢他全家。
“咳咳。”夜哲在一旁干咳,小声提醒道,“你呢。”
她敷衍道:“崔总管说他很乐意代劳。”
……
这只是开始。
随着夜繁的加入,相府迎客的氛围开始变得诡异。
后面来的客人们得知消息,都自觉地替相府省茶水,个个聊没两句就谎称有事失陪。
于是这旧客前脚一走,新客后脚就到,贴心地让相爷等人一整日都没出过厅堂。
直到傍晚,下人将一盘盘肉菜端上桌,迎客才算结束。
今夜是团圆饭,菜色很是丰盛。但夜繁陪喝了一天茶水,根本提不起兴趣。
夜辰见她戳了半天碗,就是不下筷,说教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出来见客?”
“不知道。”就是看不惯她睡觉。
夜辰听到这个答案很是失望。
他道:“你这两年都待在府里,对京中人物所知甚少,待人待客难免礼数不周。今日所见之客夜哲都给你一一做了介绍,以免你日后冲撞了权贵还不自知。”
“哦。”看来她与三皇子妃争亭子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夜哲见气氛低迷,出声道:“洛儿可是把人都记全了?”
“没记过。”
“……”那他陪她瞎忙活了一天算什么?
“还是吃饭吧。”夜辰无奈。
众人都说夜繁历经死劫后心性大改,为何只有他觉得她的劣性变本加厉了呢?
这时饭桌上传出碗筷叮叮当当响。
夜辰皱眉看去,“吃饭要小口小口吃,张牙舞爪的成何体统?”
“哦好。”夜繁嘴上回应着,动作是一点没变。
……阿斗啊。
他无声叹息。
“皇宫不久后将大摆迎亲宴,你这个样子令我如何放心让你前去?”
夜繁用力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既不放心,那我便不去了吧。”
“不行。”夜辰拒绝极快。
砰。
……
碗被重重地摁在桌上。
夜辰、夜哲包括在场侍候的水灵、崔仁寿四人都被吓得一楞。
夜繁站起身宣布道:“我吃饱了,要回去歇息了,爹爹哥哥慢用。”
夜辰随即反应过来,站起身想要指责,却被夜哲一把拦下。
“你——”
“爹,爹,”他劝道,“算了吧。难得洛儿肯安分待着陪您见客,拘束了一日好不容易撑到晚饭,就随了她吧。”
夜繁的衣袂趁机飘得更快更远。
“哼!”夜辰猛甩了下袖子,坐下敲桌子道,“你妹妹心性顽劣,你又不是不知。”
“其实她近来好多了。”
“是么?我怎觉着更加严重了。”夜辰质疑道。
夜哲赔笑道:“兴许是误会呢。”
“……”
夜辰扭头看他,眼里满是怀疑,“你是不是又干亏心事了?平日里我训洛儿,你不落井下石都算好了,今日倒是左拦右劝的,想作甚?”
“嘿嘿。”夜哲被戳中心事,羞涩道,“我看中了一家女子,想过段日子提亲。”
砰。
碗,碎了。
……
夜繁一回屋,立即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连烛火都不点,当真是要休息的样子。
水灵拎着灯笼站门口,踌躇道:“小姐今晚不赏月了?”
“当然,你都不知我今天起得有多早,哪还遭得住熬夜啊。”
夜繁一脸疲惫道:“今晚我要补觉,谁都不准来扰我清梦,记住了吗?”
“那我呢?”水灵指了指自己,有些尴尬。
明日便是她与江语堂的三日之期,以她的习性是肯定会赖床的,若连她都不能打扰,那咋起床啊?
夜繁看出了她的顾虑,“明早江语堂来了你再叫我,懂?”
“懂……”水灵心中狐疑,但也没再追问。
夜繁嘴角上扬,转身。
砰。
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
中秋月圆,小孩提着花灯走街串巷,大人围坐院内吃饼闲谈,万家万户升起一盏盏孔明灯,将暗淡黑夜点缀出一片绚烂。
闲情美景正当时。
在城中某处宅子里,正有一人斜坐屋顶观赏夜空。
“好看么?”
声音从屋门前传出,他垂眼看去,只见一黑衣女子抱胸而立,神态冷酷。
“你终于来了,夜小姐。”屋顶那人站起身。
夜繁与他对视,眼里流露出些许错愕。
好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的五官任何一部分单拿出来都很好辨认,但放在一起却显得平庸无奇,让人过目即忘。
“右护法挑得可是好时候。”中秋夜正是众人放松警惕之时,此时潜入肃怨府,很难不怀疑对方是否会瓮中捉鳖。
……
看夜繁容貌身形,确定是少女无疑,但再看她眼中孤傲,又像是久经世事之人。
“若非我是易容高手,否则就要怀疑你相府千金的身份了。”
右护法目光犀利。
夜繁嘴角轻挑。
不愧是肃怨府左右护法,自她苏醒以来,除了他们还没人敢直面怀疑她的身份。
“至少我现在还顶着相府千金的头衔,不是么?”
“……”
右护法凝望着她,目光逐渐危险。
当现实中一切迹象皆有异常,那么真相再荒谬也会成立……
他没敢往下想。
“把我易容成男子,成功概率有几成?”夜繁说回正事。
“四五成吧。”右护法眨了下眼,恢复漠然道,“女子骨骼本就与男子相差较大,况且你年龄尚小,还没完全长开,楼主多疑,很容易被察觉。”
“那你看着来好了。”
“肃怨府内高手如云,一旦被发现绝脱不了身,你可想好了?”他提醒道。
夜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得肃怨府来者不拒,试试无妨。”
右护法没有再劝,跳下屋顶,转身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