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一片,唯有秋梨执着汤勺搅拌甜汤的伶仃作响。
清脆悦耳的声音为这部片压抑迫人的沉默蒙上了层柔软的轻纱,仿佛背后的危险只是雨中云雾,一吹便会散。
刘真垂眸,“回圣上,是宫中狸奴夜啼,臣夜不能寐。”
现在刚化冰不久,屋里还在烧炭,外面哪里来的野猫发春?李君和看着他,却没再问了。
“那个小太监的伤势估计要好一阵儿才能痊愈,但朕这里不能缺人。”李君和手腕抵唇咳了两下,“朕会找人好好医治他,你不必再管。”
刘真眸光微沉,抬手领命,“是。”
在李君和处置了言之和那几个太监之后,常栖一直想进宫面圣,奈何李君和对外只说着了风寒不见来客,而新来的麟羽卫统领更像个不讲道理的铜墙铁壁,几次三番在殿门前把常栖给噎了回去。
等到常栖终于见到李君和的时候,言之已经在大牢里住了五日。
“圣上!”常栖行了个大礼,话语中都是抵挡不住的关心,“老奴听闻圣上得了风寒,甚是担忧,几次想来看您都被侍卫统领给拦了下来。”
李君和翻看着手里的书册,头也不抬,“嗯,是朕让他拦的。”
常栖脸色一变,“圣上?”
“朕身子不爽,不想见人,就告诉他别让人来打扰朕休息,结果把常公公给忘了。”李君和笑了笑,“是朕没嘱咐好。”
她明明是在笑,眼中却一丝温度也无,常栖遥遥望进她的眼神,只觉得殿里的火炉像是熄了一样,冷得他四肢百骸都打了个颤。
他忙俯首,“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几日未见圣上内心担忧,如今见了,看见您脸色好了些许,这一颗心终于能好好放下来了。”
“哦?”李君和放下书,饶有兴致看着他,“常公公几次过来竟全然是因关心朕而起,朕记得上次朕发高热,公公便不似这般关切。”
李君和道:“公公的这份心,朕记得了。”
常栖脊背发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在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皇帝面前连说话都要斟酌谨慎了。
他赔着笑,“圣上抬爱了,之前是因为内侍省中事务繁多,奴才无能,没办法一下照顾周全,只能多在里面耗些时日。”
“既如此。”李君和手指点着桌案,一声声沉闷的敲击绵长得撞着常栖的心,他听见上位之人声音悠悠,“那公公就先在家歇息几日,内侍省的事务交给别人去做吧。”
常栖心里长钟敲响,他双腿一软就跪到地上,“圣上!奴才只是当时管事不力,现在奴才已经可以从容处理个中事务了。”
“更何况内侍省每日事务繁多,除了奴才,旁人根本不熟练,会无从下手的。”
“若是圣上现在觉得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只得请罪,您罚了奴才的月例,或是看奴才不爽,打两下就是了,内侍省那些个活计,真真是离不开奴才的。”
李君和静静看着他跪下请罪,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任由常栖说了好长一段,她都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平静地、纯粹地看。
慢慢地,常栖的声音终于低下来、慢下来。
他熄了音,在抬头看向皇帝的那一刻,浑身陡然变得冰冷。
李君和嘴角噙着笑,说话的语气却同她的眼神一样没有起伏,“公公这是急什么,朕什么都还没说呢。”
是什么都还没说,然而这句话却好似又什么都说了,让常栖的脸瞬时褪去血色。
“言值。”李君和手指一抬,一张黄色的薄纸夹在她双指之间颤颤巍巍,如同里面人名此刻的性命一样飘摇不定,“他是公公的好友,但他私下竟结党营私、敛收金银,甚至还依仗着公公的名姓在外作威作福。”
“这些……”李君和展开纸页,粗粗扫过一遍后,长睫一抬,看向跪在下面的常栖,“想必公公都是不知道的。”
常栖浑身一震,立刻应声,“是的,圣上,奴才不知!”
“那就更要避嫌了。”李君和微笑,“朕也是为了常公公好。”
“毕竟你是从小跟在朕身边的人,可那言之不是,若是任那内侍这般兴风作浪,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人都一个个拜高踩低,这宫中岂非要乱套。”
她声音温和,“委屈公公了,这几日就当是休沐在家,好好休息吧。”
常栖被削了三品大宦的权。
这件事被李君和按了下来,顺带嘱咐庄超逸好好看着他那座豪华程度堪比王爷待遇的府邸。
庄超逸领命,仔仔细细选了几个能干的人把那院子暗中围了起来,连一只蚊虫都放不出去。
内侍省的事务,李君和交给了秋梨来处理。
“圣上……”秋梨面带迟疑,“奴婢不行吧。”
“常栖都可以,你只会比他做得更好。”李君和安慰道,“以你平时做事的稳妥和细致,一个内侍省而已,绝对能被你治得井井有条。”
见秋梨还有点害怕,李君和笑了,“再不济你背后有朕呢,怕什么?”
秋梨抬起头。
“而且,朕需要一个人帮朕吧内侍省里的人都给整理一番,还有平时常栖以及他的狗腿子们做过的一些破事的证据。”
“其他人朕都不放心。”李君和的目光如水般温柔,“我只信你。”
秋梨愣住了。
她没想到圣上会这样信任她,还空前绝后地将内侍省的权力放到了她的手里。
望着李君和那双温和带着鼓励的眼,秋梨沉默了一会儿,重重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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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连着晴朗了几日,阳春三月的光景终于回来一点。
李君和由于风寒,连带着几日没有见到齐运聪,现如今好了,每日的课自然也还是要上。
正当她下朝后换好衣物准备等齐运聪的到来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跑进来,说齐太傅现在正在城外的鸣山寺。
“阳春三月将尽,人间芳菲终肯展笑开颜。臣盛邀圣上踏青观花,恭候驾临。”
鸣山寺是天语阁在前朝筹建的一座皇家寺庙,先帝之前常去祭拜以示敬天,因此鸣山寺是众多皇家寺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占地庞大,而其中光是其中僧侣便有两千有余。
先帝驾崩后,钟书誉把持朝政,他几乎是将天语阁化为自己所用,这几年更是将鸣山寺的神学色彩扩大化,来往祭拜上供的百姓可谓络绎不绝。
李君和想齐运聪邀她前去绝不仅仅是踏青这么简单。
秋梨讶然道:“现在天气也只是刚暖和起来,外面三五绿枝的,哪里有什么可看?”
李君和火速叫人帮她找件常服,“没关系,正好我许久不出门闷得慌,可以出去放放风!”
京郊青山离皇宫大约有大半个时辰的路。
金銮圣驾从宫中缓缓驶出,麟羽卫统领庄超逸黑甲覆体,驾着马跟在一旁,身后跟着数十个黑压压的麟羽卫。
一只素手掀开了帘子,庄超逸看过去,顿时惶恐,“外面风大,圣上快放下帘子,不要见风!”
刚想看一眼宫外风景的李君和:“……”
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风的玻璃人啊。
她想反驳,“我,咳咳咳、咳……”刚好一阵凉风吹进来,呛得她难以招架。
庄超逸看见圣上抓着帘子的手都在颤抖,整个人咳得停不下来,连忙叫人沏茶来。
李君和喝了热茶,好容易才止住咳,这下才乖乖待进温暖舒适的马车中,再也不探出头了。
等到了青山脚下,李君和被搀扶着下了马车,她缓缓抬头往山中清幽的半山腰出处望去。
鸣山寺矗立在青山山腰,一座座高大的门殿和高耸入云的钟楼隐在云雾缭绕的山林之间,一条曲径通幽的羊肠小径蜿蜒而上,周围水声潺潺,不仅风景优美,而且颇具仙气和神秘。
这是来到未被商业化污染过的景点了。
李君和有些兴致勃勃。
一个高大的背影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昂扬有力地出声,“圣上!山路湿滑,而且上山的路还挺长的,属下背您吧!”
李君和看向庄超逸孔武有力的肩,心里很满意。
她就是因为他的武功高超且身材高大选中他的。
这样来年主角要是要当场刺杀她,任他武功再卓绝,应该也没法直接让她一剑封喉。
她可是有一大批贴身保镖!
不过保镖是保镖,不是牛马,李君和不想让庄超逸做这种伺候人的活,更何况她本身是女性,并不想和男性有亲密接触。
“不必,这路虽然长但并不陡峭,我慢慢走就行。”
鸣山寺的主持和僧侣突然得知圣上驾临,急匆匆赶忙来到寺前摆列迎接。
声势盛大的皇帝仪仗自山下浩浩荡荡袭来,连绵不绝如蜿蜒游龙,覆盖住了整个上下山的路。
山上不少前来日常拜奉的百姓正好奇地往那边看,却只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和一角浅黄色身影。
李君和穿着常服接受过寺庙一众僧侣的行礼,她神色淡淡,目光扫过他们大概的体型。
还真是身宽体胖。
李君和眼眸流转,在求生之外,第一次有了别的念头。
真的是好大一座金银宝库。
她抬头望向寺庙山端,心头蠢蠢欲动。
“圣上。”
一道苍劲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
李君和回过神,见齐太傅下跪行礼,忙扶他起来。
齐运聪笑了笑,目光比之从前更加温和从容些许,但内里的尊敬之意更盛,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行为举止都要比之前恭和许多。
李君和愣了愣,突然有隐隐预感,一点微妙的喜悦从心头冒出了芽。
齐运聪为何今日这般反常。
……难道,是选中她了?
李君和心里激动,顿时觉得身体轻盈起来。
同她的喜悦不同。
在距离人群不远的一个平台上,人头攒动、人群哄挤之中,有两个身影岿然不动,挺拔如松。
脸色却一个比一个难看。
卫琅眉目沉沉,望着皇帝依仗的双眸晦暗不明。
“你不是说今日圣上在宫中听学吗。”
语气暗含不悦。
程煜点头如捣蒜,“是真的!是真的啊!”
他真是探听过了,那小皇帝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鬼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来鸣山寺!
天大的巧合都洗不尽他身上的冤屈!
卫琅收回视线,脸色阴沉,藏着戾气,“罢了,她来这里顶多是烧香拜奉,不会妨碍到我们的事情,拿了东西赶紧走。”
程煜正想说唯一下山的路被麟羽卫给堵着了,看见卫琅的脸色,把这“火上浇油”给生生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