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请准允我前往無骨海!”
掷地有声。清楚落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一个个垂着的头颅下皆是大惊。
朝堂之上,百官众前,白衣少女双膝直跪于地,背脊挺拔,双手平拖着一把剑,举过头顶。
“我既持此剑,便应担此任。”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大殿内唯一坐着的那位决策者,未作回应,冕板下垂着的清透玉珠挡住了他的面庞,使得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时候,沉默便已经代表了回答。
众人皆知,帝王不悦。
百官垂首,静可闻针。
白衣少女稳稳举着剑,挺直的背脊纹丝不动,好似帝王不回应她便能一直举着跪着一样。
扶桑殿的那棵神树上积起了的厚雪,裹着银装的红色扶桑花仍屹立枝头。
百官无一人开口打破这僵持的局面。不仅仅是不想在此刻主动上前触霉头。而是公主此举,正好解决了他们眼下的困扰。
無骨海动荡,恶祟隐隐作动,昭安疆边境祸事连连。近三个月来从边境上传的急报已经不下百封,朝廷实在是不能再拖了。若再不派人前往边境解决此事,只怕恶祟四处流蹿,民间苦不堪言。且朝廷一直无举动,百姓失望,久而久之也会失去民心。
但这满朝的文官,无一人敢去斗那恶祟。
武官嘛,也是有的。
昭安疆,又可叫昭安国,因为昭安疆除了褚氏统治的国家外再无其他国家。又因褚氏一族气运与国土相连,万年来也只有褚氏内部的夺取王位之争,这斗来斗去近万年,褚氏一族血脉也就越来越少。到了这任褚帝登基时,褚氏血脉只剩下褚帝他自己了。便也没有什么可斗的了。
在褚帝看来,既无外患又无内忧,武官便没了用武之地。十五年来,文官一步步权侵朝野,武官被迫提早几十年告老还乡。
再到如今,朝堂上只剩下一位因助褚帝登基方能任位至今的老将军。
老将军倒是不服老,自荐前去。
但这位老将军先前受过伤,患有腿疾,每天上早朝都要杵着拐杖,又一步三咳的。怕是还没到边境,便在去往的路途上一命呜呼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焦头烂额之际——
平昭公主,除去钗饰,一袭白衣,众目睽睽,持剑入殿。
可吓坏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退避三舍,主动为这位公主让开了道路。尽管他们觉得公主此举不妥。
只是因为他们无不认得公主手中的那把颇具威力的举世神剑。平昭公主褚宁歌四岁那年得神明赐剑,又得国师赐教。如此机遇,实属非常人所能拥有。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公主持剑上朝是刺杀褚帝,谁人不知褚帝最宠爱的子嗣便是她了,赐予平昭公主至高无上地位。
与其说是来刺杀帝王的,不如说是刺杀他们来的更为可信。
就在众人好奇公主此举所为何时,公主穿过百官,立于殿下,赫然跪地,高举神剑,自请前往無骨海平祟。
“唉——”
上头终是传来一声叹息。
底下屏息。只闻褚帝道:“平昭,你是孤最宠爱的公主,孤怎舍得你去那阴邪之地。”
白衣少女依旧跪姿不动。
“平昭,不要任性。快起来回你的扶桑殿。”声音沉了下来,是帝王没有耐心的前兆。
站于褚帝身边一侧的俞忠公公察言观色,走下来躬着身子劝道:“公主殿下,您就先回去吧。陛下也是为了您好,那种地方实在是太过危险,您贵为一国公主,不能去啊!”
枝头的积雪开始松动,滑落。
“公主?”少女开口,语气不明。
俞忠躬着的背一顿。
又听侧对他的少女一声冷笑。
“呵,公主。”
“公主又如何?!”
少女侧过头,露出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她眼帘一掀,“我不去,难道俞忠公公你去?”
此话一出,吓得俞忠双腿发软,跪地颤声道:“奴才不敢……”
就这点出息,也来劝她?
褚宁歌收回眼,淡淡道:“那就别在这里废话。”
“平昭!”褚帝不悦。
褚宁歌再次跪地沉默。不是因为褚帝。
她在等,等一个人,等一个能做决定的人。
此时,一阵裹着沉香的冷风自殿外悠然闯入,大概是因为外头下了雪,那深沉的沉香中多了几分冷冽。
褚宁歌暗暗勾起嘴角。
【允】
一个字,浮现在众人面前。
国师大人没有来,但字如亲临。
百官跪拜,褚帝起身。
这个字的意思不言而喻,此时此刻,能允的只有一件事——国师大人准允平昭公主前往無骨海。
国师出面,褚帝不得不同意,让公主年后启程。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没有心思继续主持早朝,挥了挥手便散了朝。
褚宁歌这才起身,跪了半天的她起身没有半分趔趄。她提剑离开大殿,步伐稳当,背影潇洒,披雪渐远。
待她回到扶桑殿时雪已经停了。
仰首歪头望了眼枝头,银装褪去后的扶桑花更加鲜艳夺目。
宝珠一直在等着,现在瞧见树下安然无恙还有心思赏花的自家公主,才垂眉松了一口气。她自然知道公主一早去干什么了,毕竟公主膝盖上绑着的东西就是她为公主准备的。
还好自家公主不是什么会委屈自己的人,让她绑着便很自然地接过绑着了,不学那些无用的文人傲骨。
不过,她家公主整日拿把剑挥来挥去的,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文人’。
宝珠抬眼再次望向神树下的公主殿下。一袭白衣立于白雪之中,仰首时素白发带随风扬起,目光停留枝头,黑睫轻颤间眉眼如白玉一般,纯粹无暇。
可真快啊,马上又是新的一年,公主殿下就要及笄了。
就在宝珠露出“公主殿下终于长大了”的慈善温柔眼神时,只闻树下宛若神女的公主殿下道:
“不知道神树遇上神剑,孰强孰弱。”话尽,便抬起剑,作势欲朝神树砍去。
正沉浸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宝珠见此:!!
连忙上前抱住公主纤细柔软的腰身,阻止公主做出荒唐行为。
一众宫人上前阻止才就此罢休的少女陷入柔软的被褥中,打算最后再好好享受享受这舒适的床榻。
“对了公主殿下。”宝珠上前递上一物,“这是国师大人送来的。”是个玉佩。
床上的少女翻身接过,圆润光洁的指尖摩挲着玉佩,细腻的羊脂白玉上刻着一个“昭”字。
不知是“平昭”的“昭”,还是“昭昭”的“昭”。
虽同有“昭”,可对她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前者乃褚帝所赐,后者则是母妃所赐。
“他派人送来的?”
“不是,是国师大人亲自送来的。”
“亲自?”这叫她看不懂了。朝堂上只送了个字去,本人却亲自来送个玉佩。莫不是这玉佩有何玄妙之处?
褚宁歌躺在床上,手中翻来覆去地察看着玉佩。
可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来。她又问:“他还做了什么?”
宝珠细细回想着,“国师大人倒是也没有做什么别的,只是。”话到此处突然停住,瞧了眼公主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在神树下站了许久。”说完小心地盯着床上的公主,生怕她又生出了砍神树的想法。
“神树?”褚宁歌想了许久也想不到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罢了,闻子今此人一向猜不透他的心思。”
宝珠听公主直呼国师大人名讳,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大门。
褚宁歌不再作想,既然给了她,那么她便带着,将玉佩递给了一旁的宝珠,让她帮忙系在腰间。
盯着腰间的洁白玉佩,她想到了闻子今的那头银白披发。
昨日瞧着,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白了。
“闻子今!”
“闻子今——”
人未到声先到。
“哒哒哒哒哒。”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停在面前。紧接着从铺散开的衣袍传来向下一紧。随之而来的是少女的喋喋不休,“你听说了吗?無骨海动荡,底下的那些东西都爬上来了!”
蒲团上的银发男子掀开静如止水的双眸。可真是越大越没个样子。想当初第一回来观星楼的小公主一口一个“国师大人”,乖巧得很。再看现在,直呼其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三个月前便开始了,只怕边境百姓……”
他低头默默瞧了眼被少女坐住的衣袍,伸手用力一扯,纹丝不动。
紧接再一用力,扯出了一点。
但也就一点点。
少女依旧在说自顾自说着,“满朝官员竟无一人可用,父王这帝王也是当到头喽。”
多次无果后,银发男子终无奈道:“褚宁歌。”
“怎么了?”
“衣袍。”
压住衣袍的人终于察觉。“哦,我方才没注意。”她抬起身子随意拿开被自己坐到的衣袍后再次坐下,“这下可以了。”
“对了闻子今,你觉得我怎么样?”
闻子今看着自己终于释放的衣袍上的褶皱,抬手反复抚平褶皱。可依旧有浅浅的痕迹,他掌心亮起微光,再次抚过那处,此次终于毫无痕迹。
他才抬起脸,见少女正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目光微滞。
多半又是有事想求他。直截了当问道:“你想如何?”
他直问她也直答。“我想去無骨海解决此事。”
“你父王不会同意。”他没有说自己的想法,而是褚帝的。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所以我问你啊。”她单手撑地,微微俯身向前,眸中波光粼动。
闻子今:“我看公主殿下并不是来询问我的意见,而是想让我来帮你吧。”
褚宁歌:“没错。”
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直接。
又补了一句,“国师大人你真聪明!这都猜到了。”
闻子今:“知道了。”
褚宁歌眨了眨眼,“就这样?”同意了?她原以为要废一番功夫的。
银发男子瞧她一眼:“又不要了?”
褚宁歌连忙点头道:“要的要的。”生怕晚一步对方就反悔。
“闻子今,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王宫外的世界看看。”对方听言看向她,那双冷眸永远平静无波。
褚宁歌默了默,道:“你呆在这王宫万年,连观星楼都不出,与世隔绝。自我认识你以来,从未见你有过任何表情,无悲无喜。就算是做神也没有这样的。”
国师大人不出所料拒绝了她,“多谢公主殿下相邀,我就不陪同公主一道了。公主殿下此去,务必小心。”
她离开前,问了一句:“闻子今,你究竟……所求为何?”
“是不知道吗?”
“如果不知道的话,不如去外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