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阿姝瞧着自己并拢的双指,悬停在空中,不知要做什么,也不知为何要做出此动作。
她张张手指,拿起绣针。
翌日清早,她还没睡够,就被阿娘叫起床。
“阿姝,快起来,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揉揉眼睛,看见阿娘坐在床头,平时发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娘遇到一位大师,他为你的姻缘算了一卦,说你必定能嫁给一位高官,我们的日子终于快熬到头了。”阿娘越说越喜悦,“大师要你做几件事,就能牢牢抓住这好姻缘。”
阿姝见到阿娘如此高兴,也打从心里欢喜,“阿娘,要我怎么做?”
“你今天先快快去月老庙求姻缘签,回来我再跟你说。”
她匆匆梳洗过后,就一人出了府。
原本阿娘要让婢女跟着她,但她莫名怵那名婢女,就拒绝了。
阿娘见心愿将了,也由着她。
府外,乌砚倚靠墙站着,年少俊朗,早已不是当初小孩的模样。
他看见她,本来冰冷的面上立即展露笑容。
“阿姝!”
她快步迎上去,“乌砚,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
乌砚的眼底如清溪,映着她的容颜,“阿姝,你要去哪?”
“我要去月老庙,你要不要陪我去?”
她的笑意盈盈,乌砚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人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往月老庙行去。
越靠近月老庙,街道上的摊贩越少,行人也寥寥无几。
阿姝注视着糖画摊,不自觉停下脚步。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想试试了,可阿娘说小摊小贩都不是大家闺秀该吃的,要她守规矩。
乌砚走上摊前,“老板,给我拿一个,就要那个可爱的兔子。”
阿姝急忙扯住乌砚的袖子,“我,我不吃,你不用买。”
乌砚露出粲然的笑,“试试?如果不好吃,不用吃完。”
“我不是怕不好吃……”阿姝的声音变得如蚊声般小,眼看着那只可爱的兔子糖画,说不出拒绝的话。
乌砚掏出钱袋子,带出了几张黄符。
她目视着符纸飘落的轨迹,余光里,四周的景色忽然一阵扭曲,再看去却一片正常,似是错觉。
阿姝一时慌了神,抓紧乌砚的袖子,“我刚才是不是看见鬼了?”
乌砚牵住她的手,手心一片温暖,“我从小看得见鬼,但这附近没有,你放心。”
她牵紧乌砚的手,“我听说只有驱邪师才能看见那些东西,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有我在,你也不用害怕。”乌砚的神情坚定,她也放下心来。
乌砚捡起符纸收回怀里,付了钱,把糖画递给阿姝。
阿姝小口地抿了一下,竟与她想象的味道一模一样,“是桂花香味的!”
她将糖画移到乌砚的嘴边,甜滋滋地笑,“你要不要尝尝?明明是你买的,却只有我一个人在吃。”
“这是我买给你吃的……”乌砚看见她的笑,就顺从地轻轻地咬了一点,“我怎么觉得是橘子味的,就跟它像橘子的颜色一样,味道也一样。”
阿姝奇怪地再抿一口,“是桂花香呀。”
“那应该就是花香味,我吃不来这些,你吃。”
乌砚注视着阿姝满足的样子,既然阿姝说是花香味的,那必定是花香味的。
阿姝拜过月老,求到一支上上签。
乌砚盯着签文上的“如意郎君官运亨通”几字,眼里没了笑意,“阿姝,你为什么要来求签?”
“我阿娘让做的,我便做了。”阿姝有些低落起来,“我和四妹只相差两个月大,今年都及笄了,府里一下子有两人出嫁,会变得清静,阿娘肯定会很想我……”
“你要嫁人了?嫁给谁?”
“我也不知道,但也许等阿爹的生辰宴一过,就知道了。”
乌砚紧抓着身侧的衣服,“你想要嫁人吗?”
“阿娘想我嫁人,我便嫁人。”她抿下嘴,“希望我能嫁得近些,这样我们还能见面。”
乌砚咬咬唇,下定决心,启唇,“阿姝,你想不想……”话未说完,他又看见签文,没了声。
阿姝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护身符,“对了,我身上也有符纸,不过是叠起来的。”
乌砚接过阿姝的护身符,鬼使神差地拆开了,“啊、对不起,我突然就想拆开……”
阿姝拦住乌砚折回去的动作,“没事,既然拆开了就看看,大概是一些我们看不懂的符文。”
符纸摊平,现出文字——
白无,醒来。
师父,你就是我的道。
“这是我的字!”两人异口同声,分别拿起一张符纸。
闻声,两人四目相对,困惑不解。
“我没记得自己写下这些。”阿姝皱眉,“白无是谁?我并不认识。”
“白无是我师父,是……”乌砚盯着符纸,喃喃自语。
“乌砚,你说什么?”
阿姝一声问,乌砚回过神来,想不起自己刚才呓语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乌砚将符纸还给她,“我总觉得这很重要,你要收好。”
她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师父,你就是我的道——她盯着这张符纸,总觉得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细细想来,脑里却又一团乱。
好似再想下去,她就会失去什么。
“阿姝,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乌砚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便将符纸收了起来。
乌砚掏出一把做工精良的桃木剑,“不知从何时起,我随身一直带着它。”
阿姝伸手抚过桃木剑,摩挲着手柄位置凸起的“蹊”字。
这剑好像是一个名字含“蹊”字的人做的。
蹊,鹿蹊。
阿姝突然很肯定,做这把剑的人就叫鹿蹊,可是当她想起这个名字,心里一阵酸胀。
想要接触,又想要回避。
她这是怎么了?
再看向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竟有些不真实。
“小姐!”
婢女的喊声传来,她猛然想起阿娘。
对,她要回去见阿娘了。
阿娘看她许久未归家,就派婢女来找她,她匆匆与乌砚道别。
回到家,阿娘对她求到的签文很满意,又差人把她的东西搬到偏院去,让她住进偏院,直到嫁人。
这是大师的指点,说能保佑如愿。
府里都传二娘子求子心切,竟与女儿生了嫌隙,才将她赶到偏院居住,老爷公事繁忙,也顾不上二娘子偏信来源不明的大师。
阿姝不在乎流言,只知道搬到偏院后,她更容易到墙洞那去。
于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蹲在门洞旁,听乌砚讲他小时候爬树掏鸟蛋、上山抓蛇、采药做膏等等趣事。
可惜,最多一刻钟,婢女就会过来盯她刺绣,所以她必须赶在那之前离开。
终于赶在阿爹的生辰宴之前绣完贺礼,她如释重负地送出礼物,阿爹在宾客们面前对她大加赞赏。
之后,她被引见给一位擅射的林郎君,可她还没与之说上几句,四妹就找来,说是她阿娘有要事找她。
阿姝急急忙忙地去找阿娘,阿娘只是蹙眉,却无往日的愁色。
“她们母女的心思真是始终如一的歹毒,现在人已经被她抢去了,你只能与原本要许配给四妹的病秧子在一块了,事已至此也无他法,反正你弟弟……”阿娘收声,催她去见另一位蒋郎君。
蒋郎君不如林郎君壮实有力,显得文弱,但说话温和,谈话间总要问她的看法。
这比一上来就夸耀自己射箭技艺高超,鼓吹一番事迹的林郎君好多了。
阿姝想着,与之交谈甚欢。
阿爹的生辰宴一过,她和四妹的婚事就定下来了,两个月后的吉日,她和四妹一同出嫁,她嫁给蒋郎君,四妹嫁给林朗君。
夜里,阿姝蹲在墙洞旁,跟乌砚说自己的婚事安排。
墙的另一边长久地静默。
“阿姝,”乌砚的声音发涩,“如果你不想嫁,想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她想到乌砚描述过的广阔世界,若是能和他行于天地之间,那必定是自由快活的,但同时,她想到了阿娘。
“乌砚,我不能和你走,我不能让阿娘伤心。”
“阿姝,假设你娘愿意让你和我走,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那当然。”阿姝话说出口,又为自己的非分之想感到羞愧,“我想知道外面的生活,但事实上阿娘会伤心的,我不能这么做。”
“我明白了。”乌砚的话里坚定,“我会一直在你家附近,如果哪一天你有别的想要做的事,就喊我,我一直都在。”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谢谢你,乌砚。”
回到房中,她拿出发烫的木牌,盯着两张符纸出神。
为何上面是她和乌砚的字迹,白无又是谁。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白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是她不能弄丢的人。
她想要忆起这个人。
睡去无梦,醒来还想着昨夜的问题,将木牌带到身上。
这一日,阿爹不在家中,大娘和小娘都出去礼佛了,唯有阿娘留在家中待客。
她被唤到前厅,见到阿娘口中的大师。
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唯有头发异于常人,一半黝黑,一半花白。
她盯着大师的头发,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全身发颤,任凭阿娘怎么叫唤,她都无法向前一步。
回过神来,她已和大师站在府门外,与门内的阿娘隔着门槛。
“阿姝,大师看中你的命格特殊,注定有福,你且放心跟大师去庙里抄写经书,到时间阿娘会去接你的。”阿娘不等她回答,就对大师说,“大师,接下来就有劳你了。”
她想求阿娘把她留下,喉咙里却像堵着刺,一旦起了说话的念头,刺就扎入血肉里,生了根,一牵动就闻到血腥味。
不,她不能走,一旦走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有强烈的预感,抄写经书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她的离开会换来弟弟的出生,阿娘不会再要她。
恐惧与不安摄住她的心神,内心挣扎叫嚣着要留下,手却被大师牢牢抓住,跟着大师远离府门。
每走一步,她彷佛看见了前方有什么在逼近她。
闭塞的村子,厮杀的孩童,尖利的鬼哭声,比噩梦更深的场景。
不,她不想去。
她必须阻止这一切进行下去,那里不是她想去的地方,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白无!
一时间,她想到白无能救她。
乌砚守在府外,看见她和阿娘讲话,就没有上前打扰,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
她慌张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
“阿姝!”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的手被温暖的大手拉住,扭头,乌砚近在眼前的关切眼神抚平她的不安,“乌砚……”
她的喉咙终于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如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水纹荡漾,逐渐翻涌,欲逃离的心绪喷薄而出。
“乌砚,带我离开!带我去找白无!”
不同往日的轻声细语,她的吼声里夹杂是逃离过去的坚定,继续往前的毅力,令乌砚如梦惊醒,如深潭的眼里发出亮光。
“是,师父!”一语石破天惊。
阿姝,不,白无眼里的慌张褪去,被坚毅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