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这才猛的惊醒,左手钝钝的发疼,她低下头去看,发现手指正死死扒着棺木,指甲刺进去,剜出了五个浅浅的月牙痕。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手,瞥了一眼还呆坐在地上没有反应的沈敬程。
“请几位叔伯去偏厅,茶水伺候着,就说三哥哥遗容未整,请他们稍后。”沈筠缓缓对那小厮说,然后搓着手指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有人来也一并如此回。”
那小厮看了看沈筠,又看了看旁边倒着的沈敬程,再抬起头时,发现沈筠正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吓得打了哆嗦,连连称是。
见人跑着出去,沈筠又转向刚闻讯赶过来的刘管家。
“这个月份不能等,得赶紧下葬,来不及置办棺木了。”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眼神又一次落在院子正中的烂糟木棺上,皱了皱眉头:“着人多跑几个凶肆,现成的棺木里挑个好的,贵一些也无妨。”
按理来说,沈筠讲的这些都是很常规的应对之法,没什么出彩的,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可偏偏,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少不得让人多想想。
所以刘管家并不听她的,不卑不亢的顶了回去:“家里有老爷和六哥儿在,姑娘娇弱,切莫劳心费神,以免伤了贵体。”
沈筠被怼的一愣,明明沈敬程还兀自瘫在那儿,沈显裕也不知道在哪个青楼酒肆里逍遥快活,凭什么不能是她说了算呢?
难道她就不姓沈吗?
沈筠越想越不甘心,好在这两年她也长进不少,在动手打人之余学会了动脑子,于是沈筠一步步朝刘管家走了过去。
“青天白日棺材进了大门,此刻整个京城都要传遍了!二位叔伯在偏厅候着,不出一炷香的必定还要再来人,你是想把大门封上堵着耳朵等!还是你刘斌阳要亲自殚精竭虑吗!”
一声高过一声的音调砸过去,话说完,人也站在了刘管家面前,手指紧紧攥着,好像下一瞬就要大打出手。
然而刘管家管事多年,到底也不会被她几句吓住,他的视线落在沈筠青色的裙角,腰身更低了些,人却分毫不退:“奴才也是担心…”
“是。”刘管家话刚说了半截,被旁边突然传来的应答声打断。
沈筠和刘管家顿时一齐转过头去,没想到开口的竟然是庆荣。
庆荣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静,见两人看过来,微微弓下身子拱手:“我等这就去办。”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极了,刘管家的脸色变了几变,庆荣始终没有抬头,半晌,开口唤了一声:“父亲。”
话音落下,刘管家闭了闭眼,才转过身对沈筠服了软:“是,我这就去办。”
不过沈筠却并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庆荣身上。
待到刘管家的脚步声走远,庆荣才抬起头,见沈筠依然在看自己,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垂下眼睛避开,重新回到沈敬程身边。
沈筠也跟了过去,和他一起把沈敬程扶进厅堂里。
这时,屋子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上前帮忙,沈筠顺势松开手,一转身,正对上沈笭一双瞪大的眸子。
目光交汇的瞬间,沈笭踉跄着退了一步,避开了视线。
沈笭这个人在沈家没什么存在感,木头一样,和沈筠是两个极端,就算欺负到她头上,她也只会忍气吞声,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平时恨不得在自己那小院子里挖个坑躲进去,再不见人。
沈筠只当没看见她,自顾自的坐下,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倒进喉咙里。
夜里,几个年纪小的要给沈显昌守灵,沈显裕受不得苦,没一会儿就溜走了,只剩下沈筠和沈笭还在空荡荡的灵堂里跪着。
其实一直以来,沈筠对沈笭的态度都特别自然,她在的时候,沈筠只当她不存在,她不在的时候,干脆就当没这个人。
可这一次,可能是因为人少,两人又离得太近,沈笭的存在感实在是强的有点过分。
“五姐姐,你是冷吗?”
沈筠实在没忍住,侧过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身边,正止不住打着哆嗦的沈笭:“六哥都回去了,你要是冷,也回屋歇着吧,父亲不会怪罪的。”
“没,没有…”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沈笭哆嗦的更厉害了,甚至可怜巴巴的往旁边挪了一下:“我就是觉得,觉得这里太大了…”
沈笭说着,一条腿已经从草席上下去了,好像旁边的沈筠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筠有点无语,不理解沈笭到底在执着个什么劲,她也没觉得沈笭和沈显昌之间的关系有多好啊。
想着,沈筠翻了个白眼,随手往丧盆扔了一大把纸钱,掀起的风吓了沈笭一跳,她细细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往旁边蹿了一下。
沈筠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尴尬的停在半空,半晌才收回来。
就这胆子,非在这儿遭什么罪啊,弄不好一会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沈筠默默吐槽了一句,而后想了想,好心劝道:“没事儿,夏天夜短,很快就过去了。”
说完,又把丧盆推了过去:“喏,暖和暖和。”
盛夏七月的天让人暖和暖和。
沈笭偷偷撇了撇嘴,没敢吱声。
好半天,丧盆上盖着的厚厚一沓纸钱都没烧起来,沈笭拿火钳拨了两下,发现本就半着不着的火被盖灭了。
丧期内丧盆断了火一向被视为不吉,不过沈筠不当回事,沈笭又不敢吱声,两个人对着那丧盆沉默半天,最后沈筠揉了揉鼻子,又把丧盆勾回来,举着火折子点火。
火刚烧起来,沈敬程就走了进来。
“筠儿啊。”
沈敬程的脸色依然不大好看,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沈筠,却良久都没有后话,一双眼睛落在已经钉死的棺木上,沈筠不由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好一会儿,沈敬程才收回视线,而后缓缓蹲下身子,拿过地上的纸钱一张一张烧着:“今天,你做的不错。”
“爹?”
乍一听这句夸奖的沈筠有些不可置信,在她的印象里沈敬程从没有夸过她。
可紧接着沈敬程又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可惜是个女儿。”
顿时,沈筠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个透。
她想起白天正厅会客,缓过来的沈敬程领着刚跑回家的沈显裕应酬,而自己因为好奇,躲在屏风后面,隔着绢布偷偷的看。
不过一个多时辰,前来悼念的同宗亲友已经将正堂挤的满满当当,一张张比死了亲儿子还要悲伤的脸围在沈敬程身边不住的恭维哀泣,更有甚者,还带着半大的小男孩来,言辞切切的要过继给沈显昌,以免断了香火。
无官无爵又没分家的沈显昌,有什么可传承下去的,沈筠觉得有点好笑。
可笑着笑着,她忽然意识到,沈显昌没了,确实有一样东西被空出来的。
——沈显昌手里的生意。
毕竟沈敬程这两年风头无两,应酬逢迎都忙不过来呢。沈显裕又还小,家里的生意大多都交给了沈显灏和沈显昌来看顾。
如今沈显昌一死,生意还在,该跑的船,该走的商队一样要有人去跟。
谁在这个时候攀上关系,谁就能分沈家一杯羹。
“父亲。”沈筠清醒过来,膝盖挪蹭两步,凑到沈敬程身边:“贡珠遗失在鱼腹,天家可会怪罪?”
“天家心思谁能揣测?”沈敬程的眉眼明显耷下来,幽幽叹了口气:“等你大哥哥回来,叫他尽快随船南下,去珠州府将东西补上,只盼未逾限期吧。”
听了这话,沈筠的眼睛倏得亮起来,手指不由自主的扒上了沈敬程的衣袖,她不想再被关在后院里,可她也知道沈敬程传统古板,不可能放她出去抛头露面。
只有贡珠,内府的差事出了烂摊子,自然要暗地去弥补,沈敬程不敢让旁人知道,她才会有随船的机会。
“爹,女儿也能去的。”沈筠急切起来,颠三倒四的争取:“大哥哥回家还需要些时日,既是有限期,未免耽搁了,不如让女儿…”
可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沈敬程推了出去:“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筠愣了一下,激动的神情僵在脸上。
“你是个姑娘!”沈敬程猛地站起身,气的脸色涨红:“你要规行矩步,安分守己。”
他觉得这些年里,他一直在耳提面命的告诫沈筠,可沈筠从来都没听过。
于是沈敬程更生气了,手里的纸钱啪的摔了沈筠一身:“整日疯疯癫癫,想着抛头露面,像个什么样子!”
沈筠回过神,仰着头去看他,沈敬程又重新变得高大起来,她喃喃唤了一声“爹”,可沈敬程已经拂袖走了。
忽然,一张帕子出现在沈筠眼前,拿着帕子的那只手颤巍巍的。
沈筠顺着手臂看过去,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笭惊惶的低下头去,手猛的往回一缩,又被极力克制着伸了出去。
她都快忘了沈笭还在了。
“谢谢五姐姐。”沈筠低低道了声谢,顺手把帕子接过来。
然而才刚一伸手,沈笭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迅速收回手缩成一小点。
她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看着沈笭的样子,沈筠不禁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她觉得自己还好啊。
沈筠想不通,不过很快也就不想了。
她有些无聊的仰头往上看,黑漆漆一片看不到顶,巨大的“奠”字挂在墙上,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将跪着的两个人吞掉。
沈筠忽然也觉得有点楞,她每次觉得冷都会想起沈笈,想起那年冬天冷到能把人冻死的深夜。
于是沈筠缓缓闭上眼睛,向沈笈祈祷。
不知道是不是沈笈真的在天有灵,没过两天,沈显灏回来了,可人却不能南下。
他断了一条腿,被小厮搀扶着,说是骤闻噩耗又日夜兼程,途中不慎坠了马。
沈家没了个儿子,又倒下个儿子,只剩下个小的终日只知道寻花问柳,像一盘被置于街上的肉羹,散发着浓香引人来抢夺瓜分。
之前来悼念过沈显昌的族亲们,又苍蝇似的一波波嗅着味儿凑上来探病。
沈筠也想往上凑,但是沈敬程忙的团团转,她根本就抓不到人。
于是沈筠就在灵堂里等。
一连等了好几天,沈敬程没等到,沈笭倒像是长在灵堂里一样。
明日灵堂便要撤掉了,沈筠有点泄气。
她叹了口气,转头看身边的沈笭,沈笭还是害怕的直躲。
“五姐姐。”沈筠歪着头,实在是忍不住的问她:“你在害怕什么啊?”
“啊?”沈笭整个人颤了一下,一面摇头一面又往后缩了缩:“我,我不怕…”
沈筠盯着她看了许久,觉得有点好玩,于是缓缓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五姐姐,你有没有听说过,死在水里的人是不能直接转世投胎的。”她故弄玄虚的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
“他们身上带着阳间的水,所以呢,得找在世的亲人,把水擦干净才能走。”沈筠一边说,一边往前蹭了蹭,探头去看沈笭的表情:“五姐姐,你听,好像有脚步声…”
沈笭不想听,可沈筠一说完,她却好像真的听到了脚步声。
“啊!”
沈笭惊叫了一声,埋下头,缩成了一小团。
在她身前,沈筠胸腔颤了两下,终于憋不住的笑了起来。
可是嘴刚咧开,沈筠也听到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