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空荡荡的灵堂瞬间变得毛骨悚然起来,沈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转过头去。

    看见了臊眉搭眼的沈敬程。

    沈敬程这两天很烦,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来,他不想看见沈筠,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沈筠总会让他更烦,所以在对上沈筠眼睛的那一刻,沈敬程转身就要走。

    可沈筠叫住了他。

    “父亲。”

    沈敬程闭了闭眼睛,一脸不耐烦的转了回去:“什么事?”

    旁边的沈笭听见声音悄悄抬了下头,见不是鬼,放下心来,但是沈敬程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于是沈笭赶紧爬起来,老老实实的跪好。

    沈筠也看出了沈敬程的不耐烦,可沈筠老实不起来,她太期待堂堂正正从沈府走出去了。

    “父亲。”沈筠跪直了身子,仰着脸去看沈敬程:“丢失贡珠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叫旁人知道也是把柄,没来由惹一身腥…”

    “闭嘴!”听到这话,沈敬程心里的火气顿时蹭蹭往上顶。

    他已经猜到沈筠后面要说什么了。

    沈敬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小女儿总要在他气头上点火?沈显灏伤了腿,沈显裕还未加冠,那些妄图攀附的亲友天天在他耳边叫嚷,他现在不过就想悼念死去的儿子,为什么沈筠还要在这里给他找不痛快?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乘火打劫的慷慨陈词,那群苍蝇似的人已经翻着花样儿冲自己说了无数遍了。

    可沈筠依旧没有住口:“不如,不如让女儿去,烂在自家人的肚子里必是万无一…”

    连日来积攒的火气被勾起来,沈敬程怒不可遏的大步走过去,一脚踢了出去。

    他没收着劲,沈筠瞬间翻了出去,左手不小心按在丧盆里通红的火碳上,没说完的话瞬间被冲破喉咙的惨叫代替。

    沈敬程的大脑在令人牙酸的皮肉烧灼声里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沈筠惨叫着缩回手,掌心一片鲜血淋漓,一层被撕下的皮肉盖在火碳上,焦黑着卷曲起来。

    “筠儿!”

    沈敬程大叫着伸出手,却被膝行过来的沈笭挡在身前。

    他想解释他不是故意的,可沈笭已经埋下头,尖叫着缩成一团。

    “来人!快来人!”

    沈敬程在两个女儿的惨叫声里崩溃的冲外面喊道。

    后面的事情,沈筠都没什么印象,意识回拢的瞬间,先钻进耳朵里的是霜白几乎背过气去的哭声。

    沈筠的头和手顿时一块儿疼了起来,她赶紧闭上眼睛,盼着晕过去算了。

    可霜白哭得实在太惨了,沈筠甚至有那么点恍惚,觉得自己可能不只是伤了手,还顺便被诊断出了什么别的毛病。

    于是她只好重新睁开眼,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替霜白抹了一把眼泪:“别哭。”

    然后霜白哭得更凶了。

    要不她还是晕过去吧。

    沈筠想。

    后来,每次换药的时候,沈筠也这么想。

    实在太疼了,每次拆开白布,都像是把快长好的皮肉再重新撕开,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的折磨。

    不过想归想,从小就皮实的沈筠没有说晕就晕的本事,养伤换药的苦楚一点没落下。

    “那就是条豺狼!大狱里审犯人都没有这么上刑的!他…他他他,他枉为人父!”

    一连几天,霜白抱着沈筠那只缠得跟粽子一样的左手,把沈敬程的祖宗十八代都拎出来骂了一顿。

    丝毫不顾及那也是沈筠的祖宗。

    沈筠连忙摸了块梨酥,塞进霜白大张着的嘴里,给自己抢出了一句话的时间:“就是看着吓人,实际上没什么事儿。”

    霜白下意识嚼了两下,听见这话,急吼吼就要反驳,可满嘴的点心,抻着脖子咽一下,没咽下去,不过她也顾不上了,直接喷着渣子骂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是个什么恶鬼托生,比虎狼还要毒辣,也不怕遭报应!”

    沈筠略往后躲了躲,没受伤的右手推了杯茶水过去,示意她往下顺顺。

    霜白接过来灌进喉咙,半天才把嘴巴里的东西咽干净,紧接着把桌子一推,上面的杯碟叮叮咣咣响了起来,沈筠又赶紧抬手去稳住。

    但霜白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满脑子都是沈敬程,又愤愤不平的骂着:“这都好几天了!把亲生女儿烫成这样,他自己不露面!就知道遣人来送些破烂东西,打发叫花子呢!”

    才把桌子稳住的沈筠听到这话,目光下意识落在屋角堆着的一个个大箱子上。

    她手伤了之后,沈敬程流水似的送了很多东西,可却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不过好在,沈筠也没有期待过。

    所以她开玩笑似的指着那些箱子纠正霜白:“这可不是破烂东西啊,都很值钱的。”

    “姑娘!”

    霜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受了这么重伤的沈筠看起来毫不在乎,明明郎中都说她这只手再难恢复如初…

    想到这儿,霜白眼眶又是一酸,眼睛里瞬间蒙了层水雾。

    “没关系啊。”沈筠劝了一句,看了看刺痛的左手,又看了看角落成箱的珠宝:“快有结果了。”

    沈筠在等,她知道那些宗亲们也在等。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沈显灏还是下不得床。

    沈敬程终于沉不住气,拿着厚礼去了汝王府,回来便把沈显裕叫进了书房。

    沈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从心脏麻到了手指尖,半天才回过神。

    她也连忙赶了过去,却被庆荣拦在门外。

    沈筠没和他争辩,安安静静的端着茶水候着,坚硬的托盘抵在掌心,刺痛密密麻麻往外钻。

    许久,门内二人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那河上有水贼!”沈显裕率先扯着嗓子喊起来:“三哥尚且尸骨未寒,父亲你要让我也去送死吗!”

    “水贼去年就剿灭了,贼首就地斩在夔州,不过是几只漏网之鱼,各地的水衙门日日在河里打转找,能成什么气候?”沈敬程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但仍压着火气解释:“汝王说,陛下年岁已高,精力不济,往后祭祖这样的繁重事宜,恐怕就要由太子代劳,内府和礼部正忙着重置太子冕冠仪仗,这关口贡珠不能出纰漏,必须得找回来…”

    “爹你就是偏心!”沈敬程话说了一半,被沈显裕不管不顾地大叫打断:“你怎么不让二哥去?”

    沈敬程彻底没了耐心,也扯着嗓子骂起来:“若不是你二哥腿伤未愈,我能指望你吗!”

    可他没想到的是,沈显裕听罢,却更加口不择言的嚷嚷起来:“赶明我也摔了腿去,总好过丢了命,说不定二哥他就是故意的!”

    此话一出,争吵突然停下来。

    片刻后,响起一阵巨响,把门外的二人吓了一跳。

    “无君无父的东西,给我滚出去!”沈敬程像是气急了,怒骂道:“我就当没养过你!”

    “滚就滚!左右你心里都是两个哥哥,也没拿我当儿子!”沈显裕也不甘示弱。

    话音落下,沈显裕便夺门而出。

    见沈筠站在门外,脚步不由一顿,转头啐了一句:“青天白日爬墙头,也不怕耳朵生疮。”

    沈筠低垂着眼睛,像是没听见,待他走远才推门走进去。

    书房里,正中的木桌子上面空荡荡的,笔架砚台并着碎瓷片稀稀拉拉散了一地。

    “不是让你滚吗!”沈敬程兀自坐在太师椅上气着,听见响动头也不抬的骂道:“还回来干什么?看我没气死…”

    “父亲,是我。”

    沈筠握紧托盘,打断了沈敬程的怒骂,掌心的刺痛随之变得剧烈起来。

    沈敬程呼吸一顿,神情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

    “筠儿啊。”他飞快的抬起头,瞄了一眼沈筠,然后立刻侧过身子,躲开她的视线:“这几天暑气还没散,你赶紧放下东西,回屋里歇着,莫要到处走动。”

    算起来,沈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敬程了。

    有时候在园子里碰上,沈筠也只能见到他匆匆离开的背影。

    沈筠觉得,沈敬程应该是愧疚的。

    也许是急痛之下的失控,也许是被戳破处境的羞恼,总之,沈敬程不是故意想把她推到火碳上的。

    所以,他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送了好多东西试图弥补。

    所以,他不想看见自己,也刻意避着自己。

    想到这儿,沈筠绕过满地狼藉,把茶水放在桌子上,在沈敬程的脚边跪下。

    然后,又一次提起了那件事。

    “父亲,我愿意随船去珠州。”包得像粽子似的左手,慢吞吞的搭在沈敬程膝头,沈筠放低声音求道:“让女儿去吧。”

    话音落下,沈敬程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感受到变化的沈筠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发起抖,她记得,在灵堂那天,沈敬程就是这样,整个人绷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可沈筠也知道,沈敬程不会在对她动手的,但是莫名其妙的,身体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既然如此,沈筠索性就不管了。

    她缓缓把脸搭在沈敬程的大腿上,竟然像是在撒娇。

    夏天的衣料很薄,可她感觉不到半点属于沈敬程的温度,只有精细冰冷的暗纹摩挲着脸上的皮肤。

    “只说是沈家的旁支子侄,别人不会知道我是家里女儿的。”沈筠一面说,一面慢慢侧过脸,观察沈敬程的表情。

    视线里,沈敬程的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沈筠有一肚子冠冕堂皇的话,但最终她只是轻飘飘的说:“父亲,我想去。”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小女儿的姿态的,沈敬程忽然意识到,自己最小的孩子,居然也长大了。

    大到已经学会算计自己,戳着自己的良心达到她的目的了。

    沈敬程突然觉得很累。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直到今天从汝王府走出来,得到了这批贡珠不容有失的消息。

    他烦闷的想要自己走走,于是抬了抬手,止住举着伞要过来庆荣,叫他自己先驾车回府。

    可是没过一会儿,人就被毒辣的日头晒的发晕,不得已,只能赶紧到街边的茶摊上坐下。

    本想着坐一会儿就走,可摊主不让白坐,于是沈敬程只得点了一碗凉茶。

    茶汤浑浊,又苦又涩,他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沈敬程盯着那碗凉茶看了许久,他想起早年走南闯北的时候,暑热难挨,偏野乡村又没有好店,他经常和身边的掌事随从一起,买道边的凉茶和绿豆汤解暑,喝上一碗,人就有劲了,站起身来,又能赶好久的路。

    可如今的自己,为什么咽不下这口茶了呢?

    那个时候,沈敬程才意识到,他老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在跟船走商了。

    他又想到了沈显裕,沈显裕还年轻,可沈显裕不愿意喝这口茶。

    低下头来,是正紧张的看着自己的沈筠。

    许久,沈敬程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他掐着手指算了算。

    “筠儿今年,有十五了吧?”

    沈筠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呆愣愣的回答:“再有两个月,就十五了。”

    “嗯。”

    沈敬程应了一声,很久都没有在说话。

    沈筠摸不准他的态度,伏在他膝上紧绷的都快抽筋了,可沈筠也不敢出声搅扰,暗自咬牙挺着。

    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呢?

    沈敬程想。

    如果沈筠是个男孩儿,也许自己会很喜欢他呢。

    沈敬程缓缓抬起手,沈筠立刻紧张的连眼底的肌肉都肉眼可见的缩了一下。

    可是她既没有躲开,也没有闭上眼睛。

    只错愕的看着,沈敬程那只手,轻轻在自己头顶拍了拍。

    “你若是非要去,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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