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烟波浩渺的运河上,一艘漕船摇晃着向南驶去。
“江上可真好看!”霜白打开窗,拄着下巴探出头去:“还有这么大的鸟呢!”
说着,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转头去叫沈筠:“姑娘,你也来看嘛。”
沈筠不想看,沈筠晕船。
就闭着眼睛摆摆手,示意霜白自己看。
于是霜白又把脑袋拧回窗外,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调,摇头摆尾的好像一只活泼单纯的小鸟。
沈筠听着听着,也觉得整个人都跟着莫名的高兴起来。
直到霜白兴致勃勃的大声叫起来:“陶掌事,那是什么鸟啊?”
听到这个名字,沈筠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侧过头,见霜白半个身子都支在窗外,她顺着窗沿往外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人。
可是窗外,却清晰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是白鹭。”
沈筠的眉头立刻拧得更深了。
自古以来,跟着商队走的,就不只有商人。
求学的,归乡的,办事的…想要出趟远门,人生地不熟,要是能跟着行南走北的商船,路上多少能有个照应。
所以商队的人,总是杂乱的,不过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除了白日同行之外,互不干涉。
可是这次不一样,沈筠南下为的是填沈家的窟窿,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沈敬程不可能随随便便放人上船。
更何况,还让他做了商队的掌事。
就连沈敬程一向信任的庆荣,都只安了个长随的名头放在沈筠身边。
这位陶掌事是恰好路过呢,还是一直在那儿呢?
想到这儿,沈筠心里骤然发紧。
“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那个白鹭吗?”
窗边的霜白又傻乎乎的问,打断了沈筠的思绪。
“对。”窗外的声音轻快了几分,陶岸似乎被逗笑了:“就是那个白鹭。”
沈筠晃了晃脑袋,也许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太多心了吧。
霜白的兴奋劲只持续了三天。
沈筠刚适应在船上生活,霜白就蔫了下去,恹恹歪在小塌上,一张脸随着船波皱成包子褶。
沈筠觉得有点好笑,闲来无事逗她打发时间。
“怎么不出去看大鸟了?”
“姑娘。”霜白坐起身,一脸严肃的纠正:“那是白鹭。”
“好好好,是白鹭。”沈筠笑起来,从善如流的改口:“那怎么不出去看白鹭了?”
“哎。”霜白叹了口气,身子又歪下去,嘟嘟囔囔的抱怨:“天天在水里晃,我这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
她话说了一半,舱门忽的被轻叩了两下。
“少东家,约莫还有半炷香便到监察关口,咱们的船得靠岸,待地方漕运司检查方可再走。”
听见靠岸两个字,霜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溜烟起身跑了出去,连舱门都没顾得上关,徒留沈筠和报信的船工面面相觑。
船工愣了愣,弯身行礼:“少东家安好。”
沈筠没见过他,准确的说,这船上的人,除了霜白陶岸和庆荣三个人,她几乎谁也没见过。
因为陶岸不让她见。
现在的沈筠终于确定了陶岸一直在盯着自己,他甚至织了张网罩在自己的头顶上,只要沈筠试图和船上其他人搭话,他就会立刻从旁边的各种犄角旮旯里走出来,请沈筠回舱内休息。
神出鬼没,烦人的很。
对此,沈筠问过庆荣,庆荣只是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陶岸的事,临行时沈敬程只是吩咐他,不要和这位陶掌事起冲突。
可是现在,陶岸好像不在。
那这个船工,是碰巧来的呢?还是故意来的。
沈筠如是想着,冲他笑了笑:“我头回跟船,有劳诸公了,不知怎么称呼啊?”
听了这话,那人略略抬起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三角眼,瞳仁很小,四周都有眼白露出,是极凶的面相。
“小人名叫鲁宗,是这船上的掌舵。”鲁宗说着,三角眼向上翻了翻:“领沈府的差,不敢称劳,当唯少东家是从。”
——唯少东家是从。
沈筠细细咀嚼了一下这六个字,不由得挑了挑眉,摸出了两颗金元宝,想要趁陶岸不注意,跟他好好攀一攀交情。
可人刚站起来,门外就传来陶岸的声音:“鲁掌舵,我不是说过少东家的地界少来吗?”
沈筠撇撇嘴,又灰溜溜坐下。
“小人只是来禀报少东家要靠岸检查了。”鲁宗立刻弓下身子解释。
“那你禀报完了吗?”陶岸笑了一声,显得有些轻蔑。
两句话得功夫,就跻身进来,挡在了沈筠和鲁宗之间,抬起眼睛去看沈筠。
沈筠没什么反应,手下不动声色地烧掉了刚临摹的字。
“回陶掌事,报完了。”鲁宗说着,翻白的三角眼中闪过一抹转瞬而逝的戾气。
沈筠看了个正着,陶岸却恍若未觉,自顾自走进船舱,头也不回的赶人:“报完了就赶紧走。”
沈筠是没想到他会进来的。
虽说这船舱只是个临时的落脚点,可到底,里面住的是她和霜白,怎么会有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呢?
更何况,他进来之后,还毫无顾忌的晃着一双眼睛四下打量。
沈筠顿时瞪大了眼睛,手底下也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陶岸似是觉察到了,但显然没太放在心上:“商旅脚夫鲁莽无状,未免惊扰少东家,以后还是少见吧。”
这话说的未免太不客气了,纵使沈筠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到现在也多少有些忍不住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毕竟能上这艘船的人,要么是沈敬程拒绝不了的人,要么是已经知道贡珠遗失的人,甚至,沈筠认为更有可能的是他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而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沈筠就只知道一个。
——汝王。
这样猜测下去,就很合理了。
陶岸是汝王的人,所以沈敬程才对他礼遇有加,给他商船上最高的职位,还不方便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沈筠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深呼吸了几口,强迫自己松开手。
可她到底也没憋过这么大气,说出口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看够了吗?”
“看够了滚!”
然而陶岸没有回应她的挖苦,讥讽的目光在沈筠身上赤裸裸的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在案前的笔洗上。
微微摇晃的水里浸着些灰白的碎末。
“少东家写的什么?”陶岸笑了笑。
说着,就要伸出手去捞。
沈筠眼皮一跳,下意识抢在他之前抄起笔洗,而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举动露了怯。
可已经拿起来的东西,她又不能再放下。
眼前,陶岸挑了挑眉,勾起的嘴角像是在嘲笑她,沈筠手下不自觉紧了紧,另一只未愈的左手轻轻落在砚台上。
然后扬手把笔洗里的脏水泼在了那张讨人厌的脸上。
陶岸的表情顿时僵住,笑意和水珠一齐缓缓从脸上落了下去。
沈筠心里痛快了一下,可看着那双低垂的眼睛,人又紧张起来,攥紧了两只手里的东西,打算只要陶岸动起手,就给他开个瓢。
然而陶岸只是眨眨眼睛,抖落了睫毛上的一串水珠,又伸出手去,摘下脸上沾到的一块指甲大小的灰白残片,在指尖碾成细末。
最后竟然慢吞吞的抬起眼睛,再一次冲沈筠笑了起来。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少东家?”
神经病。
对上那颗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珠时,沈筠如是想道。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猛的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紧接着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
陶岸变了神色,转身走了出去。
沈筠也缓了口气,在“一二一二”的喊号声中意识到,漕船靠岸了。
其实这条水路沈家经常走,和各地漕运司都很熟,检查也不过是走个流程,不需要沈筠出面。
不仅如此,这趟南下的所有事宜,都不需要她出面。
在沈敬程答应她跟船南下的那一刻,沈筠是惊喜到几乎不可置信的。
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可以触摸到台前的事,可直到走的那一天,沈敬程还是什么都没嘱咐她,因为沈敬程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给了庆荣,派了庆荣随船。
那她沈筠呢?
闲的没事出来游山玩水吗?
每每想起这些,沈筠都憋闷不已,于是她又往嘴里灌了口酒。
苦涩辛辣的味道在舌尖盘旋,脑袋里的那些不平事就都少了许多。
“姑娘,河上看星星,比在府里看要亮的多呢。”霜白趁着检查到岸上逛了一圈,人又恢复了神采。
她倒还真像来游山玩水的。
“想看就出去看。”沈筠有点发晕,望着那张在月色下扬起来的小脸,恍恍惚惚的想着以前沈笈看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总探着头,你不累吗?”
“我要陪姑娘你嘛。”霜白收回目光,冲着沈筠笑了一下,大眼睛里碎了一层星光,亮闪闪的。
不过很快,她就又转了回去,留下一颗毛茸茸的后脑勺,沈筠不禁弯了弯嘴角,酒的后劲上来,隐隐察觉出些许回甘。
“少东家歇了吗?”
舱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
庆荣的声音。
庆荣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若是没什么大事,他是不会深夜过来的。
沈筠想到这儿,眉头蹙了起来,隔着门大声问他:“什么事儿?”
“少东家。”门外的人影微微弯了腰,庆荣的声音略有些迟疑,却依然很清晰的传了进来:“临行时老爷多次告诫过我等,万不可和陶掌事多生事端。”
本来都要忘了的,他这一提,沈筠顿时想起白天的事,借着酒劲,脑袋顶上噌噌冒起火来。
“他找你告状啊?”沈筠问。
门外静了片刻,庆荣又开口劝:“陶掌事是沈家的客人,望少东家大局为重,切莫…”
“所以呢?”沈筠听到这儿,火气又大了几分,忍不住打断他:“所以你现在想要我去给他陪罪吗?”
她说着话,人也气哼哼地站了起来。
庆荣还没来得及应答,舱门就被一把推开,一阵酒气卷过来,然后他自己也被一把推了出去。
“少东家!”庆荣暗道不好,扒着柱子稳住身体,急急忙忙的去拦沈筠:“夜已深了,少东家早些休息…”
沈筠蹬蹬蹬的往外走,听了这话回过头去,好脾气地冲庆荣笑了一下。
“我这就去找陶岸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