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蔺安与方淮皆顿住。
她一扭头,便见裴翊站在离他们一丈不到的位置。
这个距离,显然可以将先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倒不知丞相大人竟也有听墙角的习惯。”方淮看着裴翊,语气嘲讽。
裴翊面色自然,甚至这句话落还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侧,肩并肩,无形透着股熟稔与外人无法融入的亲密。
“蔺安是我的夫人。夫妻一体,怎算偷听?”
方淮狠狠皱眉,似乎被裴翊诡辩的技术震撼到,只能怒目而视死死盯着他。
眼见着这两人有要打起来的趋势。
苏蔺安上前一步,与裴翊岔开距离,也挡住方淮凶狠的视线。
“好了好了。”
她一阵头疼地看向“始作俑者”,“裴翊,方淮先前说过要与我单独聊聊,你此番上前,的确冒犯了些。”
话落,裴翊竟没有反驳一个字,甚至还“听话”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动作随性又敷衍。
轻飘飘的模样,看了非但没令人减去火意,反倒愈发生气。
方淮倏地一个上前。
直直瞪着裴翊,“你若不想道歉,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令人作呕!”
要知道,方淮先前于苏蔺安的印象就是个小心的书生。
她怔住,没曾想竟能从方淮口中听到这种话。
下一刻,身侧的裴翊掀唇,毫不退让,“我何曾假惺惺?方书生莫要敏感。”
眼见着方淮要接着回怼,两人间战火愈演愈烈。
裴翊倏地垂眸望了她一眼,苏里南猛地被他拉住手腕到他的身后去。
“不多废话。”裴翊一下变得正经,将话题拉回正轨,“我要陪蔺安同去。”
苏蔺安顿住,扯了扯裴翊的袖口,“为何?”
倒是被他们先前针尖对麦芒的趋势震住。
她还未曾问过裴翊原因呢。
裴翊反手将她的手挡在他的衣袖下,外人瞧来,衣物重叠,甚是亲密。
他淡淡的目光落在她头顶,须臾,才低声道:
“自然是担心你的安危。”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苏蔺安莫名。
裴翊神色一下严肃许多,“王棋的事还没过多久,你便忘了?”
“可王棋已经行刑了。”
“若有万一呢。”他声线异常的冷,“蔺安,我已然经历过第一回,怎能让第二回有发生的可能。”
苏蔺安一怔。
倒没想到裴翊想得这么多,甚至他沉着的脸也染上丝难辨的不安。
她下意识又扯了扯他的袖口。
“知道了,带你去......”
但这一切,都要先经过一个人的同意。
方淮。
苏蔺安与裴翊分开,小心地诉出裴翊坚持陪同她去方淮家的想法。
她做好了被方淮拒绝,然后回去劝裴翊的说辞。
没曾想,先前对于裴翊一脸鄙夷的方淮沉思片刻后竟爽快地表示同意。
方淮家位于慈山西处的一个小镇子。
发展得一般,但这里的人们极其淳朴,马车经过,便能听见他们官话伴着方言的叫卖声,身前竹篮中里放着的都是他们自己上山采完炒完的茶叶。
左拐右拐,终于在小镇的最边缘处,到达了方淮家的小院子,里头种着应季的蔬果,院后便是大片的田地,田中养着鱼。
只是小院多少有些破坏,遮雨的棚上还落着水滴,墙上爬满了大片的苔藓。
苏蔺安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方淮语带歉意,“抱歉,见笑了。”
她下意识去扯裴翊的袖口,却发现男人神色如常,一点都没有不适应的模样。
苏蔺安摇摇头,心中却忍不住紧张。
她对方淮母亲的印象极好,倏地就有些害怕自己会不会令她失望。
蓦地,有人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又松开。
苏蔺安回神。
炙热滚烫的温度,不用看便是裴翊。
她不解地看过去,便见裴翊直视着前方。
方淮已然走到门口了。
她思绪一滞,迅速跟上。
方进屋,一阵浓重的霉味便冲进她的鼻腔。
屋里只有一张床,光线昏暗到看不清上头还有个人形。
方淮母亲背对着他们,满头银发,甚至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
苏蔺安紧张地看了眼裴翊。
男人面色如常,似感应到她的视线,低头与她对视一眼,倏地朝苏蔺安靠近一步。
身侧传来熟悉的墨香味,男人温热身躯的气息似乎也同时萦绕周边。
不自觉,苏蔺安的心便安下来了。
她紧紧盯着眼前的场景。
“母亲,母亲?”
方淮托着床上那身影的背,一个孱瘦的人影缓缓显现。
她的确病弱,但这种病弱是不一样的,是那种心气散了,毫无生意的病弱。
这与苏蔺安想象中那个坚强、开明的女性不大一样。
方淮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竟一下激动起来,甚至不用他的搀扶,颤颤巍巍地就要下床。
苏蔺安下意识上前搭手扶住她。
不料方淮母亲一个挥臂便躲开了。
紧接着像是才发现她一般,愣愣地望着她须臾,突然,双手握紧了苏蔺安的双手。
“你便是苏讼师?”
“是......”
她神情愈发高兴,口中念念有词,“是你,是你......多谢你啊苏讼师!谢谢你教方淮那么多!谢谢你、谢谢你......”
这与先前那个毫无生机的人影可谓是天差地别。
苏蔺安一时怔住,她向来不会应对这种场面。
半响,她机械地抽出双手,扶住方淮母亲。
“没事的,没事的。方淮也很聪明......”
未说完,还是身后的裴翊上前,一手揽住方淮母亲的肩,一手扶住她的小臂。
边将她扶回床榻,边拍着她的背顺气。
做完这一切,又重新站回了苏蔺安的身侧。
方淮将屋内的椅凳摆好,不好意思地笑笑,“母亲她,就是很喜欢讼师这个职业。”
律师的直觉让苏蔺安觉得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她好奇看向方淮。
方淮却又不说了,只是将母亲扶到椅子上坐好。
方淮母亲小口小口用完一盏茶,对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意。
不用苏蔺安问,她便自己解释起来,“先前我遇到过一些事,遭人污蔑,可怜我不识字,被人当成枪使也不知。”她轻轻叹了口气,“自那以后,身边的朋友也不再相信我、疏远我。”
她下意识追问:“您没有解释吗?”
“自然解释了。”方淮母亲苦笑,“但......算了,不提这些。”
她倒了杯温水给递到苏蔺安的跟前,“讼师,当真是个好职业......”她自顾自说着,“若是我当时能请个讼师,也许结果便会不一样呢。”
“母亲,都过去了。”方淮低声宽慰:“我会为您证明清白的。”
方淮母亲却是呵呵一笑,“那便等着我儿的好信了。”
只是眼底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这番场景,当真是怪异。
他们在方淮母亲家用过饭才离开的。
离开前,裴翊还贴心地让暮安喊李太医明日来这一趟。
回程的马车上,苏蔺安一路兴致都不大高。
方淮母亲在未出事前,定然不是现下这般模样,
她不由得为此感到可惜。
好好一个人,到底遭遇了什么,甚至能放弃自己。
“蔺安。”
倏地,裴翊拉回她的思绪。
“嗯?”
一抬眼,男人就在她的跟前。
“人各有命。”
裴翊还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冷静、克制,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一般,但苏蔺安最讨厌他这份特质。
她别开眼,不理会。
下一刻,发间倏地被插进一个物什。
轻轻的,苏蔺安下意识抬头时还能感受到它的晃动。
她拧眉看向“凶手”裴翊,将脑袋上的东西拔了下来。
竟是个崭新的玉簪,透亮晶莹,触手生温,一看便是好东西。
她前几日去找方淮路过奇物阁时曾见过。
这簪子确实戳在了她的审美上,便多看了两眼。
“可还喜欢?”
苏蔺安却不吃这套。
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王棋绑架时她那根银簪被裴翊收走后便再无踪影,甚至后来她向他索取,裴翊都佯装不知。
她将玉簪推回裴翊那,抱臂反问:“我的那根呢?”
裴翊望着她片刻,忽地轻笑,“从前倒没发现你这般记仇?”
接着他像变魔术般一下从衣袖中拿出那根银簪。
“你先前为何不还给我?”
苏蔺安一下接走,裴翊一下如此爽快,还有些不适应。
她望着失而复得的银簪,却总觉得有些许的不对。
“这簪子在那晚便破裂了,簪尾更是至今都未找到。”裴翊望着簪尾那朵由玉石雕刻而成的茉莉,“慈山工匠手糙,我一点一点修补,却还是在上面留下难看的痕迹,便又打了朵茉莉上去,今日将将做好。”
这便是不归还银簪的原因吗?
一时,苏蔺安只觉得握着簪子的手有些僵。
她不语,裴翊也沉默地注视银簪。
倏地,他起身伸臂,将那银簪从她手中抽出,下一刻,苏蔺安眼前便见裴翊修长双指捏着簪身,敛眸把玩。
就在她以为他只是单纯观赏时,裴翊倏然身体前倾,高大的身影将车厢中的其他光线遮了个一干二净,苏蔺安一下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怀中。
与昏暗光线同时来临的,是裴翊身上熟悉的气息。
她睫毛突然抖得有些快,缓缓抬眼看去,却只能见到裴翊锋利的下颌,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好在能看清他的动作。
苏蔺安看着裴翊单手捏着银簪,像是在她发间几个位置认真比对,良久,才小心地、轻柔地将银簪插进去。
确认无误后,他坐回原位,“蔺安,不论你、我,还是方淮,或他母亲。我们都要经历这样一道疤痕,跨过去也好,跨不过去也罢,皆要变成一道淡淡的痕迹。”
裴翊朝她靠近,一张俊脸骤然放大出现在她的眼前,“我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冷血,人各有命,终将向前走,我只是不愿你在这些事上过于伤情。”
说完,他没有给她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将话题扯到更为轻松的上头。
“可还满意?”裴翊视线落在她头顶。
不用想,说的定然是他方才插进去那根银簪。
苏蔺安心脏乱跳。
撇开眼。
“什么哄小孩的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