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每次来这个破败得连脚都不愿踏足的地方,心里都会生出难以言喻的恶心与排斥。之后,见到低眉顺眼,浑身散发着阴郁,胆小如鼠的宋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与之多待半刻都会浑身生霉,大不祥。
可是现在,他向前的脚步蓦然一顿,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惊骇。
树下,摇椅上,细缝漏出的阳光里,宋矜旁若无人地闭目休憩,毫无规矩礼仪可言。
她身上那件轻薄凉快的纱裙邋邋遢遢、松松垮垮,靠司马瑾琰那一侧的纱带说不清是蓄意还是意外,将将滑落在极为暧昧的位置,露出白皙的脖颈与香肩,泛着暖光。双目轻闭,似是并未听到院子里那声势浩大的动静,只漫不经心地随着摇椅晃悠,浑身上下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不可一世的惬意。
司马瑾琰觉得,她身上有光,比头顶的烈日更娇更燥。
那道光忽然就刺在他身上,灼灼燃烧。
【主人,差不多得了。】
粗粗的声音打断了宋矜的舒适。也不是她故意拿乔,而是身上这件软纱实在是太过舒软,摇椅又十分催眠。摇着摇着,她险些梦周公去了。
“行吧。”
宋矜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敛了敛表情,终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投在她身上的眼神中。那个眼神,即便她不看也能感受到,从一开始不屑蔑视变成了当前的好奇、热烈近乎滚烫。
不过一个男人,她最会拿捏的,就是男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装作惊讶的模样,薄唇微张,徐徐回头。
就是这次回头,司马瑾琰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脸。
泛水的桃花眼似是不太适应树荫缝中漏下来的光线,微微眯着。眼尾自然上挑,眸底水盈盈,亮晶晶的,透彻得惊人。唇边挂着一丝极淡的笑,似有若无,不刻意,不谄媚,却带着勾人的意味。五官生得张扬,艳丽得扎眼,却半点都不俗媚。
四目以对,她好奇地歪歪头,皱着眉头看他。
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悄无声息的引诱。
司马瑾琰的心头莫名一紧,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干涸,发涩。
不知为何,分明是带着满腔怒火来找她算账的。责骂之词,让她下跪道歉的命令都在心中做了腹稿,打好了算盘。可真的见到了她,喉间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半字也吐不出。
只怔怔望着她逆着光,对着自己,缓缓扯出一抹清浅的笑。
“霎时间还以为我眼花了,没想到还真是太子殿下。”
宋矜勾唇,满嘴讥诮,倒是与那张明媚的样貌相得益彰。话落,丝毫不顾及司马瑾琰的脸色,又看向冬凝道,“快把凉茶给殿下端来,瞧他满面红光的样子,去去火。”
司马瑾琰:“……”
宋矜不愧是宋矜,还是让人讨厌。以前是闷葫芦不说话令人讨厌,如今一开口就满口尖酸,字字带刺。偏生语气很是闲散,就像在说寻常话,反而更叫人憋闷。
枉她生了那样漂亮的一张脸,不会讨巧不会温柔,那有什么用?不如舒儿,温柔善良,大度宽容……
思及此,他收起方才因为那张脸而惊愕的眼神,陡然转阴,看向她也不假厉色起来:“你也知道我身上有火?不若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听言,宋矜佯装无辜地瞪大双眼,又连忙往后退了退:“太子殿下,这种话可不兴说啊!你我之间虽有婚约在身,可民女有自知之明,我可没那个本事能够在你身上惹火呐。”
“……?”
司马瑾琰看着她跟躲瘟神那般,不停摇头摆手,脸色沉了又沉。他又何尝听不出来,这女人嘴上说自己没本事惹火,言外之意却是:他不配!
再者说了,他所说的惹火与她口里的惹火是一个意思吗?
一个女人,大家闺秀,怎能将男女之间的事儿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简直是……不知廉耻。
“小矜,太子殿下此,你怎可无礼?”
宋羽舒在司马瑾琰抵达偏院后不久就跟着过来了,司马瑾琰看向宋矜时的失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瞬时,一股羞愤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团团围困。
宋矜很美,她一开始就晓得。林姨娘美得不可方物,宋矜有过之而无不及,承了她的好样貌。
举手投足间自带着贵气与骄矜。
她很嫉妒,便不留余力地打压、羞辱、磋磨她。父亲的宠爱她要抢;佣人的爱戴她要抢;就连原本属于宋矜的婚约,她也要抢。
日子久了,原是骄傲肆意的宋矜,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弯下了挺直的膝盖。
可宋羽舒没想到,本来计划的落水,没能杀死宋矜反而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比以前的她更恣意不羁,洒脱自在。甚至当着太子殿下的面,都能说出那样放荡不堪,难以入耳的话来。
真是……放荡!
作为靖远侯府大小姐,又是她的长姐,她觉得自己是有资格教育宋矜的。是以,她强忍下心中的不甘与焦躁,挺直了腰背走进院子。
她说:“小矜,且不说这是太子殿下,即便你面前是个寻常男子,那样的话也是说不得的。爹爹教过我们,姑娘家要知羞耻。”
宋矜拢了拢滑落在手臂上的轻纱,绯红的唇瓣扯出一抹嘲讽地笑:“这种事,你做都做得。怎么到我这儿,说都说不得了?姐姐与太子殿下感情再是深厚,也别忘了名不正言不顺。难不成,正是因为没名没分,你们才会觉得分外刺激,格外忘情?”
长篇大论,她说不出来。可这种粗鄙不堪的俗话,却是信手拈来。那次爹爹警告宋羽舒“注意分寸”,她可是看得真真儿的,宋羽舒的脖子以下全是青紫。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说古人都很保守的吗?
“小矜,你……”
宋羽舒羞愤难当,又碍于司马瑾琰在这儿,不好发作。只得红着眼睛,咬紧下唇,柔柔地喊了声,“殿下……”
声音幽怨婉转,教人分不清是在叫屈还是撒娇。
看到宋羽舒哀伤委屈的模样,司马瑾琰才晃过神来,收了对宋矜的最后一点耐心,眼底全是厌恶:“宋矜,你心思歹毒构陷好人在先,不知廉耻胡说八道在后,舒儿说你两句,你竟如此折辱她,还不快给她道歉!”
“太子殿下,看来一杯凉茶不够去你身上的火啊。”
宋矜冷嗤,本是嬉笑的脸也染上一层怒色,丝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太子殿下,即便您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个天下也应该不是您一言堂说了算。”
“你说什么?”
“您方才说我心思歹毒构陷好人?”
她蹙眉反问,自始至终保持沉着冷静之姿,与之前那副畏畏缩缩人尽可欺的模样大相径庭,“太子殿下,您说说,我一个庶女,爹不疼娘不在,平日里家中奴仆都能欺我辱我,到底何德何能构陷得了谁?”
此话一出,司马瑾琰眉头拧得很紧。尤其是当他听到她说“爹不疼娘不在,家中奴仆都能欺我辱我”时,总觉得胸口莫名一抽,喘不过气。
“小矜,你……”
宋羽舒没想到宋矜会把府中的事三言两语就全盘托出。她害怕自己的伪装毁于一旦,只得捂着脸挡住似是要哭的凤眼,站在司马瑾琰身后显得胆怯又弱小,“小矜,这些天母亲与哥哥接连被禁足,你难道不会感到难过吗?你……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落,眼珠里的泪终是在司马瑾琰转身看她的片刻,落了下来。
恰逢其时。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矜冷着脸,目光不停地在二人身上游走,而后定格在太子身上,“殿下,不妨您来回答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司马瑾琰盯着她满目怒光的脸,并不回答。
他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落水一事。当时他却有计划要她死,包括给侯夫人五毒散,也是他的主意。那时候他不想娶宋矜,她又挡了自己与舒儿的路。所以,她必须死。
是因为我伤害了她,她才性情大变的吗?她当真为了我,把一向软弱可欺的自己伪装成了浑身带刺的人?
司马瑾琰不禁想道:如若宋矜真的对我生了爱意,那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了她。届时,两姐妹一同嫁入太子府,倒也是一番佳话。
思及此,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了解宋矜的心思,原是冷冽的声音也微微柔和了些:“让你落水一事,是我思虑不周。可是小矜,你不该如此咄咄逼人,伤害无辜。宋乐闲也是你哥哥,侯夫人算得上是你母亲,还有舒儿,她平日里最是善良温柔,你不该为了一己私仇伤害她们。”
宋矜气笑了。
一个个儿地巴不得她死,拉她下水还喂她吃毒药,如今却跟她讲亲情,谈人性?
她阴着笑扫过司马瑾琰,又看向宋羽舒,泛水的桃花眼里却是刺骨寒冰,字字珠玑:“宋乐闲,我的哥哥,在我落水当日脱了我的衣服想要轻薄我;侯夫人,我名义上的母亲,把金钗藏起来,而后叫了一众奴仆擅闯我的闺房,贼喊捉贼;还有我那最是善良温柔的姐姐,唆使婢子对我长棍相向,至今伤口都还痛着。太子殿下,在您眼里,哪怕我死在这儿,她都是最善良温柔的!”
宋矜语速很快,又极为冷漠。
司马瑾琰眸光微闪,牢牢地锁定在她那张讽刺又失望的脸上。他努力地消化着她刚才那段话,心生疑惑,为什么她性子如此刚烈,即便是埋怨吃醋,也并不若舒儿那般楚楚可怜?
其实,只要她微微示弱,向舒儿道个歉,此事就会彻底过去。他也会重新审视自己与她的婚约,从此,她亦可以在侯府抬起头来,做尊贵的宋家二小姐。
他满脸无奈,嘴角翘起自以为迷人的弧度,好声好气道:“宋矜,我知道你是在气舒儿与我关系更亲近些,但爱情是最无法讲道理的一件事。听我一句劝,以前的事莫要再提,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虽然有错,可你也不无辜。得饶人处且饶人。没人会喜欢处处计较的女人。”
宋矜嘴角微抽,总觉得事情正在偏离自己的想象。
原是想要靠着色诱将司马瑾琰迷得晕头转向,然后趁机拆穿大房一家子的阴谋诡计。可现在看来,好像这个傻子太子误以为自己……
喜欢他?
她又不蠢。
想到这儿,她不禁抖了抖身子。
好冷。
现在不是夏天吗?到底哪里来的阴寒之气,四面八方源源而来,激得她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