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偶尔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贴着地面快速穿梭。
平芜脊背生寒,瑟缩着抓紧裙角。
四周黑暗且寂静,仅面前破木桌上的一豆灯火缓缓摇曳。
也不知在这地方待了多久,睡睡醒醒,平芜十分恍惚,靠着冰冷的墙壁发怔。
好像回到一年前,被皇后的人抓住关起来时,无助与绝望涌上心头,又蔓延到无边的黑暗。
不远处,终于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不是狱卒,也不是禁卫。在此地关了太久,太寂寞,平芜已经能熟练辨认出不同人的脚步声。
是云鸿。
他侧首驻足,染了冰霜的眼尾隔着爬满锈迹的栏杆望去。
“姜嫔娘娘还是不肯招认吗?”
平芜仰起头,忽视云鸿的问题,“陛下如何了?”
刚被关进来那日,云鸿亲自审问她,也让她想明白许多事情。面对朔月的逼迫,她迟迟没有动手,朔月不满,自然会亲自动手。
可她想不明白,除了自己,便只有若薇碰过那盅甜羹……她是什么时候被收买的,还是说一直都潜伏在自己身边。
她不愿去想,如今唯一在意的,是齐聿他是否还活着。
“恐怕让你失望了,陛下如今没有生命危险。”
平芜释然一笑,那便好,她实在不想再欠他了。
看着她的淡定的模样,云鸿再也忍不住。他是知道陛下真心待她,也知道平芜不是朔月公主,而是陛下心心念念的人。
为什么,面前这人完全没有理由害他,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背后逼迫她。
云鸿抬手用力扣上栏杆,身子向前倾,恨声道:“你一定还瞒着什么,我想不通,你没有理由对陛下动手。”如今陛下昏迷,尚不知何时会醒。
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平芜心中发笑。
无论是承认自己是假冒的朔月,还是承认自己毒害齐聿,都是逃脱不掉的罪名。
她有些累,挣扎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局面,却还是被朔月毁了。
这次是必死无疑了吧。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力挽狂澜。
“我是北靖最受宠的公主,如何能忍受齐聿的羞辱。”
“本公主行事,从不需要理由。”
平芜高傲地仰起头,最后一次扮演朔月,那双桃花眼泛着清冷的光。
她无法预计坦白一切带来的毁灭后果,只能自厌自弃,再次戴上属于朔月的枷锁。
——
齐聿神思惚恍,不知身处何地。
眼前似有大雾弥漫,却又在一瞬间消散殆尽,紧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阿九,你为什么叫阿九啊?”
“生辰在初九,所以叫阿九。”
“阿九,你长得真好看,你阿娘一定很美吧!”
“嗯,是很美。”
……
齐聿不知自己盘旋在何处,又像是脱身于一缕清风,短暂停留在竹屋中,看着围坐在桌前的一对男女,傻呵呵地谈天说地。
那是一年前在歇山村时的自己,和平芜。
心念一动,画面转变。
他感觉自己生了手脚,正坐在桌前,极其生涩地握着笔杆。
“阿九,你竟然还不会写字?”
“我还以为像你这般长相,定是出身于富贵人家,没想到你连字都不会写。”
齐聿回首看向满脸遗憾的平芜,忽然想起曾经自己是如何回复她的。
“阿芜的字很好看,不如你来教我。”
“好呀!”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日后青姨教我的,我都教给你。”
“好。”
这是他这一生最放松的时光,逃离北靖皇室的控制后,虽没能如愿回到南齐见到亲人,而是栖身于一个小山村。
可热情友善的村民救了他,天真率直的友人围绕着他。
那段日子,齐聿觉得一辈子在这里,和平芜一起,哪怕不去报仇,不回南齐见自己日思夜想的父皇母后,好像也不错。
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平芜,却因她的样貌将她认成朔月,下意识便掐住她的脖子。
她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淌到自己的手背,他才能清醒过来。
齐聿有些愧疚,想好好补偿她。
平芜认真地握住齐聿执笔的手,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地写下“平芜”和“阿九”四个字。
“先学这四个字,平芜和阿九,这是你我的名字。”
她回过头,四目相对,齐聿下意识恍惚道:“好。”
他不知为何会回到这里,回到这时,哪怕是虚幻破碎的梦,却仍想沉溺其中。
哪怕是梦,也只想再久一些。
眼前画面再次模糊,似被大雾笼罩,就连手上温热的触感也渐渐消散。
齐聿心底隐隐不安,他不想醒来。
眼神再次聚焦时,浮现的画面仍是二人在竹林下纳凉习字。
平芜一手拾起木棍,在松软的土地上写下两个复杂的文字。
“这两个字是‘分离’,就是分开见不到的意思。今天青姨讲到这里时,心情很不好。”
齐聿终于能感受到自己的嗓子。艰难开口道:“也许青姨不喜欢分离。”
“是呀,我也不喜欢分离。”
齐聿接过平芜手中的木棍,在“分离”二字之前,加上一个“不”字。
“这样一来,就不会分离了。”
看着齐聿画出的“不”字,平芜眉开眼笑,心中的阴霾被驱散。
“有道理呀!阿九你可真聪明。”
她转念一想,换了个说法:“不对不对,应该是阿芜夫子教得好才对!”
“嗯。”齐聿看着她沾沾自喜的模样,眼角眉梢不禁也染上笑意。
“是阿芜夫子教得好。”
伴着平芜的笑声,画面再次转变,再次虚无缥缈。
明知是即将破碎的幻梦,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
这次,他同阿芜和几个歇山村的孩子们聚在一起。
许是日日都要聚在一起玩闹,时间一长便会感到无聊。
他们仰倒在槐树下,透过它茂密的枝桠遥望远处的星空。
不知是月光的亮,还是身边平芜的那双眼睛太亮,令齐聿无心去看满天繁星。
“阿芜。”二牛转头问了一个问题。
“这么多年,我怎么都没见过你阿爹啊?”
“笨蛋!”翠翠狠狠瞪过去,“不要问阿芜姐这么幼稚的问题。”
“幼稚?难道你就知道吗?”二牛怼过去。
“我也不知道啊……”平芜的声音响起,却没有任何波澜。
“其实青姨也不是我阿娘。”
一起长大的玩伴,聚在一起总是有许多问题,只是有些能问,有些不能问。二牛他们虽然从没问过这些,可难免好奇。
“能看出来,谁会叫自己阿娘叫姨呢?”二牛见平芜没什么情绪,于是大着胆子说。
翠翠“啧”了一声,“你能不能闭嘴。”
听到这儿,齐聿也觉得不能在继续下去,他怕阿芜会不开心,索性便捂住平芜的耳朵。
“唉,这有什么。”平芜挡住他的手,坐起身来。
“我是青姨捡来的孩子,照书上说,可能是谁遗弃的吧,没爹没娘,就是这样。”
见她如此坦然,齐聿便没再阻拦,只是在听到这些话时,心里难免升起细细麻麻的心疼。
“只是我想叫青姨阿娘,她却生气地说,我有阿娘,她不许我这么叫。”想到这儿,平芜还是有些难过。
齐聿只能注意到她细微地变化,抬腿踹了二牛一脚。
“没心没肺,以后这种话不准再说。”
二牛忙不迭答应,面对人高马大的齐聿,他还是有些怵的。翠翠看到他像个鹌鹑一样缩起脖子,不禁笑出声。
连带着,平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快看!有飞星!”二牛突然大叫,马上坐起身虔诚地许愿。
“希望我阿爹阿娘身体健康,阿兄在镇上平平安安。”
“笨蛋,说出来就不灵了啊!”翠翠虽嘴上调侃他,却在看到滑落天穹的飞星时,也情不自禁合握双手。
“希望爹娘身体健康,大家平平安安!”
此时,飞星静静淌过天幕,留下一道道亮丽又静谧的痕迹。
似有所感,平芜回头去看,却发现齐聿并没有在看天上的飞星,而是带着近乎温柔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的眼睛很亮,比任何星星都要明亮,连带着齐聿的眼睛也跟着闪动。
“怎么不许愿?”齐聿下意识问,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略哑的嗓音。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平芜也有些晃神,好似要沉溺在他温柔的目光中。
他笑起来,一双矜贵的凤眸略弯。齐聿牵过她的手,放在手心,虔诚祈祷,“希望阿芜一直开心。”
他一寸不错地看着平芜,不想错漏一点她的反应。
只见她的的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说出来就不灵了啊。”
齐聿低低地笑出声来,连带着平芜也笑起来,一旁的翠翠和二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
如此和谐,如此幸福。
然而下一瞬,齐聿面前的世界轰然倒塌,手心握着的平芜渐渐消散。
他眼神黯然,又要换场景了。
然而,这次却快极了。
“阿九!”
是平芜的嘶吼声,她从没这样失态过,除了那一次,除了自己被北靖禁卫军带走的那一次……
再次睁眼,果不其然,齐聿浑身上下遍布尘土,被几个黑衣人合伙按压在地面。
粗糙的土地狠狠摩擦着他的脸,腹部的剧痛逼迫他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可不远处,平芜被青姨死死拽住,躲在竹林院内。
她满脸是泪,被禁锢在青姨怀里,平日白净的小脸在此刻涨红。
“哭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平芜如此失控的模样,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
他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只记得第一次见面,是他第一次见到平芜的眼泪。
那一次,因着他的误会,她差点失去生命。直到现在,齐聿还在愧疚。
如今,他要被带走,平芜第二次流泪,甚至比他第一次见她时哭得还要猛烈。
阿芜,失去我难道比失去自己的生命还痛苦吗,你为何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