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纪禾很晚都没有睡着,心里胡乱想些有的没的。
如果没辍学,那她这会儿就该准备念高三了,明年这个时候,也将迎来改变命运的高考;如果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只升不掉,那兴许也能蟾宫折桂呢。
只可惜一切都是如果。
做学生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啦,但明明过去也不到三年。教室、作业、广播操、上课铃下课铃...那些学生时代的符号和片段就像河面的水纹,一涟涟地淡去,消逝在了水里,如今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仿佛她所有与学生时代相关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送陈祈年去开学的那天。
那天骄阳热烈,蝉鸣不止,操场边的老白桦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教学楼在九月的骄阳下蓬生着殿堂级的圣光,顶端的红旗宛若一只盘旋飞舞的金鸟,外墙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个方楷大字的校训气势如铁,崭新如血。
不知道是不是回忆的美化作用,连校门口那个向来恶声恶气的老门卫都有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
但说到底这些都和她无关了,她已经走在了另外一条道路上,未来遥远而模糊地悬在苍白的想象里。她又想起白天查理苏说的那番话。
——纪小鱼,别灰心,光终究也会落到你身上,让你灿烂一场的。
——虽然我不知道会在日后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呈现,但我知道你就是会拥有一个繁花似锦的将来,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棒的人。
会吗?
快看完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她生出种踏实安定的感觉,就好像未来清楚得有迹可循,就好像真实地走在阳光灿烂繁花盛开的大道上。
会的,她抱紧了书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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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在一场迷梦里结束,梦境的内容像大雾,在她睁眼醒来的那刻就散得无影无踪,只记得一个声音不断传来,由远及近,仿佛山谷的回响。她鼻尖发痒,寻迹而去,恍惚看到两盏流星坠落窗前,萤火虫似的亮着。
旋即她就发现,原来那是查理苏的眼睛。
“纪小鱼,纪小鱼!”查理苏在窗前探出脑袋,拈着条小草枝轻轻挠着她鼻子,压低气音喊她。
窗外月色如烂银,点衬得他面容清癯,双眸飞亮。
纪禾揉着眼睛说:“查理苏?你不睡觉,又来干什么?”
“你先出来,我再告诉你。”
“很晚了。”
“我有惊喜送给你,你先出来呀。”
“...好吧。”
纪禾从厨房后门出去,看见查理苏站在一辆单车旁边,手上空空荡荡,她说:“你的惊喜呢?”
“还没到揭秘的时候呢。”
查理苏从口袋里拽出条黑布,纪禾见他要蒙过来,忙退后一步:“你想干嘛?”
“放心,不是劫色,你相信我啦。”
“......”
查理苏仔细蒙上了她的眼睛,又牵着她坐上车。纪禾坐在后座上,感觉到单车平稳地向前疾驰。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纪禾也不知道骑了有多久,只是渐渐的,在扑面来的夜风中听见了海水一浪一浪的声音。查理苏停刹住车,纪禾跳下来的时候踩到了柔软的沙地。查理苏又牵着她走。
“小心。”查理苏扶她上去。
她明白了,是登上了船。
纪禾正要扯下黑布,查理苏制止她说:“纪小鱼,耐心一点,再等等啦。”
又是船用发动机的阵阵轰鸣,咆哮着破开了凌晨的寂静,海风呼啸而来,灌得两只耳朵鼓鼓囊囊。纪禾感觉自己身上的汗都被风吹干,凝结成细密而绵柔的盐粒沾在了皮肤上,一阵神清气爽的舒畅袭过遍体,赶跑了她的困与乏。
轰鸣声止,只余海浪啼音,船微微摇漾着,纪禾坐在船舷上,问查理苏:“好了吗?”
“好啦,我来吧。”查理苏解开黑布系的结,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慢点睁眼。”
漆黑褪去,恍见红白交错,查理苏的手遮挡在眼前,半透明的指缝间漶漏着几帘嫣红。
那红越扩越大,越渗越深,最终一种纯粹的金色浪潮前仆后继漫天泻地地汹涌而来,没过她的脸颊,淌过她的发丝,充斥着她的眼睛,将她彻底浸泡其中。
仿佛触手可及的海平线上,一轮朝阳浴血而出。
磅礴、宏大、瑰丽。
一时天地无声,同光共色。
纪禾情不自禁地慨叹道:“好漂亮...”
凝神望着她沾染了许多金粉的眼睫和落满无数滟光的秋瞳,查理苏轻声附和:“是啊。”
纪禾闭上眼,仿佛沐浴着流光。
那盏金乌如此之近,她伸出手,自己的手指好像融化了,一根指头也瞧不见。她又扭头看查理苏,惊讶地发现他的脸呈现出种琉璃般透明的质地和金子的颜色,恍恍惚惚竟不似真人。
纪禾笑说:“我看你要羽化登仙了。”
查理苏嬉笑:“那你跟我一起,做神仙眷侣好不好?”
“嘁...”纪禾不屑地说,“这就是你准备的惊喜?欺负我没看过日出啊?”
“当然不止啦,这是头等惊喜,还有呢。”
甲板上有张精致的法式小圆桌和一把花蔓缠绕的椅子,查理苏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噔噔噔地跑下船舱。
等待的间隙,纪禾探身往船只外壳上瞧去,果然瞥见了“广发游船租赁”几个字样。
须臾查理苏跑上来,只一眼,纪禾就噗嗤笑出了声。
查理苏穿着明显过大的黑色燕尾服,胸前打着条不伦不类的领带,细看才发现那是白板黑笔画上去的。他拎着把小提琴站得板板正正,向她一躬身,拿腔拿调地说:“My Lady。”
“接下来将由我为您献奏一曲,Por una Cabeza,中文译名,一步之遥。”
看着这个装模作样的假绅士,纪禾止不住发笑,翘起二郎腿说:“那么,请开始吧,爵士先生。”
查理苏将小提琴放至肩头。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成天招摇撞骗没个正形的骗子竟然真的精通乐律,她还以为他会拉出一段锯木头的噪音呢,可她的耳朵分明没听错。
纵然她没听过他所说的什么一步之遥,并不清楚它该是什么样,但从那琴弦间流淌出来的音符,确如天籁。
日出上升,霞似红河,海面浮光跃金,鸥影飞掠。像是被动人的乐声吸引,一只红嘴鸥渡着金光涉水而来,停在了桅杆上方,摇头晃脑似如痴如醉。
纪禾还是第一次在查理苏脸上看到这么认真专注的神情。
和他素日的嬉皮笑脸完全两个样。
纪禾心里有种奇怪的、好似慢慢融化的感觉。
一曲终了,纪禾很给面子地鼓掌。查理苏风度翩翩地将手背到身后,一步步退下船舱。
纪禾正纳闷呢,随着一道清唱声响起,查理苏再度冒头,身上还是那套不伦不类的燕尾服,不同的是手上的小提琴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蛋糕。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查理苏将蛋糕放到圆桌上,蛋糕上一支银色的蜡烛燃着一簇火苗,在光里熠熠生辉。
纪禾半晌才从怔愣中回神,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查理苏狡黠地笑着:“山人自有妙计。”
“许个愿吧,纪小鱼。”
纪禾看着他的眼睛,最终双手合拢,闭上了眼。
几个怦然心跳的瞬间过去,查理苏在她睁眼的那刻便欢呼雀跃,等她一口气吹灭蜡烛,才轻声说:“纪小鱼,十七岁生日快乐。”
查理苏的声音温柔得像梦。
纪禾缓慢地眨着眼。
她想,兴许就是她夜里做的那个梦,梦里塞满了柔软的泡沫,迷幻但绮丽。
那股奇怪的感觉再度徜徉着,像夏天轻轻的风,烘着她的脸。
纪禾从他胸前抽出那块画着领带的白纸板,查理苏讪讪道:“租了这条船以后,就没钱租西装了,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给我件外套和裤子。”
“那你的小提琴呢?”
“也是租来的呀。”
“我是问,你怎么会弹?”
“我擅乐器多才多艺,说明我蕙质兰心天赋异禀呀。你又得倾国倾城貌,还聪明绝顶,纪小鱼,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绝无仅有的一对。”
“少来了你。”纪禾瞧着他歪头笑说,“你不会骗我的吧?”
查理苏顿了片刻,抓过她的手看了眼她腕上的表盘,说:“现在是5点24分,纪小鱼,也许在我们相识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确说过很多大大小小的谎言。但这一分钟是真的,我说过的很多话也都是真的,包括接下来我要说的。”
“什么呢?”
查理苏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我之前说过如果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过得开心快乐,那么你也一定会有份,我希望你过得快乐,我还希望,你的快乐正好就是我给的。”
纪禾听见自己可怜的心跳,像只不安分的兔子被关在逼仄的笼里,震得她胸腔轰鸣。
十七岁在一场瑰丽的日出时分开始,多年以后,当她再度回到这个地方,广发游船租赁公司已经倒闭,无线电导航再也找不着当初停船看日出、距离无限之近的定位,但她永远都记得少年脸上琉璃般透明的质地和金子的颜色,那恍惚的景象,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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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浪花涌到岸边,拍打着桥桩,纪禾一步步走下栈桥,快到尽头,她停住脚,回头看去,太阳升起,查理苏还在往桩子上套着绳索。
她想了想,高声喊道:“大骗子!”
查理苏抬头:“什么啊?”
纪禾说:“问我一个问题!”
查理苏愣了下,随即眉开眼笑:“纪小鱼!你喜不喜欢我?”
日出过后,玉縟云洇,少女的脸庞在一片溶金的晨色中清丽动人,他看到她明眸弯起笑,毫不迟疑地说:“喜欢!”
查理苏立即开心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