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凌晨了,纪禾到马飞飞家的平屋顶上收晾晒的衣服。月色如清渠,静谧地流淌,查理苏站在屋顶边,双手撑着石台仰面望天,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查理苏脸上柔和地像沾染了许多月光。
“看什么呢。”她轻声问。
“星星和月亮啊。”查理苏叹息,“除了这儿,还不知道哪里能看见这么美的月色呢。”
“星星月亮在哪里不都一样?反正都是同一个。”
查理苏轻笑:“一起看的人不一样。”
纪禾又在他眼里捕捉到了那股淡蓝色的忧伤。
她转过头,好像避开就能假装不存在,但她依然可以感觉到,就像那天在海面上所见的那团蓝光,忽明忽暗,若即若离,隐匿在他每一次的凝视里。
“纪小鱼。”
“嗯?”
“你还记得那天在海边吗?”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但面上若无其事:“记得。”
“那天其实我是想问你...”
“...什么?”
查理苏用手托着她的脸,眸色被淡蓝充斥,显得灼灼如海,他轻声说:“如果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纪禾望进那片海里去,听见白鲸的孤鸣,无数透明的鱼群潮涌而出,仿佛通往宇宙的银河。星星跌落下来,月光亲吻海浪,像一生只有一次的悸动。几个静谧的心跳过去,她终于确定了一件早就明白但因为害怕一直未曾诉出于口的事情——
查理苏要离开了,不管有她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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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催收人员又来拜访了几次,被陈祈年领着双胞胎轰了出去。除此之外,陈祈年还密切关注着那个入侵自己领地的陌生怪人,虽然陌生怪人时常给双胞胎买些小玩意,和双胞胎嘻哈打闹有说有笑,但他可不是三四岁的小屁孩,这套已经糊弄不了他了。
陈祈年发现陌生怪人出现的次数少了,他姐也变得很沉默,仿佛有团隐形的迷雾重重笼罩在他们之间,他看不懂。
直到某天晚上,他夜半惊醒,睁眼后习惯性去看对床,床上只有熟睡的双胞胎,再抬头,房门的门缝底下漏进来一层微光,客厅隐隐有争执。
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耳朵贴到门上细听。
“...你是姐姐,不是生她们的爸妈,他们并非你的责任啊!”
他听出来这是陌生怪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带哭腔的明显是他姐的声音。
“你知道的,纪小鱼。”查理苏郑重其事地说,“难道你真要抚养他们到成人?两个五岁,一个十岁,还有十几年,十几年你明白吗?你的青春呢?你的生活呢?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你以后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工作、事业、家庭甚至是孩子!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啊!你不能光为了他们活着!”
“你不是想考大学吗?纪小鱼,现在这条路就摆在你面前,也许同样充满艰辛,但这艰辛值得,因为这条路正是你想要的,你的理想和追求,不是吗?如果你为了他们从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那以后对你对他们都是一种折磨!以后你和他们爆发争吵,就会气急败坏地说出我为了你怎么怎么样,你心有不甘,他们也负担重重,何苦来呢?”
纪禾只觉摇摇欲坠,哭道:“你不要再说了...”
查理苏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重重地亲了口,气息起伏更加激切地说:“是真的,纪小鱼,这一刻是真的,跟我走吧,好不好?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去哪儿都行,做什么都可以...!”
那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话音,那一字一句激情澎湃的衷肠,像擂鼓一样穿过门板钻进陈祈年的耳朵。
陈祈年听着,脑中电光交错,仿佛平地炸开一记闷雷。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听见致命的一句:
“我租好了船,纪小鱼,后天晚上十点,我在码头等你。”
脚步声窸窣着趋近,陈祈年如梦方醒,迅速跑回床。
纪禾走进来,躺上床,陈祈年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
陈祈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逐渐从噩耗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他知道姐也没有睡着,因为他听见她辗转反侧的动静。
他想,十几年的确很漫长。他想,姐听到他跳级的时候比他还激动,看到他拿奖比他还高兴,就好像跳级获奖的是她自己一样。他想,也许她决定了赴约,他想,后天晚上十点,她就要坐船走了...
陈祈年恍惚回到了被梦魇住的时候,所见一切皆是灰色,仿佛大雾笼罩。风卷乌云,乌云吞日,无数淅淅沥沥的透明箭矢像攻城那样从天上落下来,将地面的明镜钉打得支离破碎。房脊无声震颤,家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盆,看着水流从墙缝渗出、从檐粱滴落而下,宛若一颗颗黄豆砸到碗盆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下雨了。
每一分钟都是灰色的煎熬。
几乎指针每跳动一下,他的心就仓惶地咯噔一声。
他躺在床上,像等死一样等待灾难的来临。
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每一点细小的轻响都震耳欲聋。听着对床上酣睡的双胞胎微弱的呼吸,和水盆里滴滴答答的声音,他真后悔自己前天夜里为什么要偷听,如果他不知情,他就能和妹妹们一样安然入睡,然后在黎明时分迎接破碎的命运和夭折的朝阳。他又希望雨能下大点,再大点,大到港口关闭,船舶滞留。他自私又阴暗地想,最好永远下下去,再翻起洪浪把那个陌生人冲走,就像冲走马叔叔的遗骸一样。
陈祈年惊恐地睁着夜猫的眼睛。她起来了。
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傍晚时分他看到她偷偷收拾行囊,收拾好就掖在了床底下。陈祈年当时就想把它藏起来,现在他就像后悔偷听一样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藏。陈祈年感到自己快哭了,一声颤动的闷气憋在胸腔里,如果不是紧紧抿住嘴,恐怕他就要大放悲声。
看着她悄无声息地绕开水盆走出去,又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回望,最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门缝飘进来一道轻轻的叹息,那叹息像一粒小石子,硌开了他的声门,陈祈年再也忍不住,蒙着枕头抽噎一声,立即爬起来飞奔下床。
纪禾撑着雨伞 、提着箱子走在深幽的街道上。
雨声敲打着伞面,滴滴答答,四面八方都是类似的单调的轻响。眼前流着一道模糊的雨帘,港口的灯火隐绰其间,忽明,忽暗,时而辉煌,时而阑珊。
水手酒吧流光潋滟,欢腾的音乐声一阵接着一阵。一对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倚在门口调情亲吻,旁边急促地跑过一个赤脚男孩,向慌忙避雨的行人兜售雨伞。朗朗的笑声传来,那是一伙人在支起伞棚的地摊上喝酒划拳。
许多景象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缓缓逆流而过,纪禾茫然地看着,茫然地想着,感觉自己像在跋山涉水,走得分外艰难。从很远的背后仿佛伸来千万道丝丝缕缕的银线,深入她的皮肤,牵扯着她的四肢。银线上系着陈宝妮尚未好全的喉伤,响着陈安妮的哇哇大哭,闪着陈祈年瘦小干瘪的影子,以及他在包子荣店门口仰起脑袋的哭求,姐,你别不要我...
她狠下心,丢掉伞全力向前奔跑,雨丝倾斜而来,穿过她的身体,如同发芽的根茎和着那些银线拖拽又缠绕,像无数只冰凉的小手在背后拉扯,她拎起箱子往半空劈了一道,仿佛尽数斩断。她一口气跑上码头。
查理苏在租来的船上等着,船头挑起一盏马灯,火光像金色的星星闪烁。
“纪小鱼!”看见她,他立马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朦胧绵密的雨中,查理苏看见她越跑越慢,越走越缓,最终像被一根透明的丝线牢牢拴住,她停下脚步,手里的箱子歪了一下掉到地上。
查理苏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翻身下船,飞奔过去就捧起她被雨水淋湿的脸,急促而坚定地说:“跟我走。”
纪禾摇摇头。
湿冷的脸上水珠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查理苏在她洸洋的眼里看到了毅然的坚决,就像在海面上看见月亮的倒影一样,清澈而分明。他笑了下,好像早就明了。
答案深藏于心,如同纪禾早就明白他迟早要离开,他也早就明白无论多晚她都不会跟他走,只不过欢喜汹涌,哪怕蜉蝣撼树,也妄图窥见一线可能的天光。
查理苏捧着她的脸吻她。
雨声一直滴进她的心里,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时间停滞,幻梦闪回。漫长的湿润过后,查理苏移到她额间轻轻一吻,她看到他眼睫上挂着的小水珠,眸光仍如坠落窗前的流星那般明亮。
查理苏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再见,纪小鱼。”
一阵酸涩涌上她的鼻尖,她说:“再见,大骗子。”
查理苏转身离去,上了船,身影在雨雾中渺茫地像一缕即将消逝的轻梦。那盏金色的星星灭了,纪禾满脸泪水。
船摇晃着开出去。
“江宴行!”查理苏突然高声大喊。
“我的名字!”
纪禾笑了起来。
我会记住的,她在心里说,江宴行。
你的名字。